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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爱读故事的人,读不了废名的小说,因为废名的小说里少有扑朔迷离的故事。 读惯了一般新文学作品的人,可能也读不惯废名的小说,因为废名小说有时连人物也是隐隐约约的。 一目十行的急性子读者,更读不了废名的小说,因为废名小说必须静下心来仔细品味。 这样说,丝毫没有故弄玄虚的成分,实在只是我亲历的一种经验。 记得十五六岁时,曾有机会接触废名的部分小说,那时只觉得一个“涩”字,难以下咽。 十年以后,钻研中国现代文学成了自己的专业工作,只得硬着头皮去读,感受开始不一样了,觉得废名作品确有其独特的韵味,经得起咀嚼。正像江南人称为“青果”的橄榄,初入口不免苦涩,慢慢渐有一股清香从舌端升起,仿佛甘美无比,久而久之竟连它的硬核也舍不得吐掉。这才体会到《儒林外史》所写周进评阅范进试卷,读第三篇始觉出味道,恐怕不只具有讽刺的意义,也可能还是某种实情。 废名小说其实是供人鉴赏的小品和诗。他写生活的欢乐和苦涩,静温和忧郁,寂寞和无奈,……咀嚼并表现着身边的悲欢,间或发出声声叹息。作者未必具有反礼教的意图,真正看重的乃是诗情和意趣。 借日常琐事来展现生活情趣,这种趋势在废名小说创作中似乎一开始就存在。作于1923年的《柚子》、《半年》、《阿妹》等篇,就可以做为这方面的代表。《柚子》通过童年一系列日常琐事,刻划了表妹柚子的鲜明形象。“我”糖罐子空了就偷吃柚子的糖,“柚子也很明白我的把戏,但她并不作声。”温厚可爱的性格跃然纸上。《半年》写“我”在城南鸡鸣寺养病读书的数月经历。与女孩子们拣蘑菇,与新婚妻子芹之间的相互逗乐,成为“我”生活中的极大趣事。“可恼的芹,灯燃着了,还故意到母亲里支吾一会;母亲很好,催促着,‘问他要东西不。’”婚姻的幸福以及享受新婚之乐的急切心情,洋溢在字里行间。这里也有贾宝玉式爱和女孩子厮混的习性,却并没有“婚非所爱”的尴尬情境。 废名早年的小说,艺术上已显示出多暗示、重含蓄、好跳跃的特点(如《火神庙的和尚》),但这种特点真正能很好发挥,运用自如,要到1927年前后。《桃园》正是最为圆熟的一篇。“王老大只有一个女孩儿,一十三岁,病了差不多半个月了。”开篇的文字,就简洁到了极点。作者用写诗的笔法写小说,提到桃花盛开季节西山的落日,提到照墙上画的天狗吞日图像,提到阿毛为“我们桃园两个日头”欢呼,正是为了点出明媚春光下女儿心中充溢着的美好感情,以及女儿病后父亲忧急如焚的心情。全篇着力表现的,乃是王老大和阿毛问的父女挚爱。阿毛病人但她还是关爱着父亲,看到爱酒的父亲酒瓶己空,便竭力劝父亲去买酒。王老大却一心惦念病中的阿毛。只因女儿说了一句“桃子好吃”,即使产桃季节早已过去,做父亲的竟用空酒瓶再贴些零钱,换回来一个玻璃桃子,想让女儿“看一看”也是好的。小说结尾是:玻璃桃子被街头嫔戏的孩子撞碎了,王老大与顽皮的孩子“双眼对双眼”地于站着——碎的不仅是桃子,更是王老大一颗爱女之心。小说写出贫民父女间相濡以沫的爱,足可与朱自清散文《背影》相媲美。“王老大一门闩把月光都闩出去了。”这种跳脱的笔法与孤寂的场景,更衬托出父爱的伟大与深挚。对情趣的看重,也进而构成为一种艺术意境。 若论表达的含蓄委婉与灵动跳脱,同样作于1927年的《小五放牛》,也可算有代表性的一篇。富户霸占老实农民的妻子,这样的题材在一般作家笔下,都会写得剑拔夸张,愤慨之情溢于言表。但废名的处理颇为不同。作品通过放牛娃小五的特定视角来写,以孩子的天真眼光多少过滤了某些丑恶场景。叙事语言则显得曲折委婉,却又婉而多讽:“穿纺绸裤子”的阔屠户王胖子,长期“住在陈大爷家里,而毛妈妈决不是王胖子的娘子”。客观叙述之中,暗含对农民陈大爷的同情,全篇只有两千三百字,就写了各有性格的四个人物。文字简洁洗练,富有表现力,如形容毛妈妈之胖:“我想,她身上的肉再多一斤,她的脚就真载不住了。”有些转折属跳跃式,简直有点蒙太奇意味,如以放牛娃自述方式呈现的三行文字: “打四两酒。” 王胖子这是吩咐他自己——但他光顾我小五了: “小五,替我到店里去割半斤肉来,另外打四两酒。” 五四时期小说作家中,文字这么简省讲究的,鲁迅而外,恐怕只有废名了。 还应该说,废名小说具有某种超前的质素。对于后来的京派作家如沈从文、汪曾祺,废名作品具有引导意义。 废名早年在北大读外文系,学的是英文。除了深深濡染于晚唐诗之外,也许因为大量接触英国作品的缘故,他的小说在手法和语言上也自觉或不自觉地受到西方现代文学的影响。“五四”时期中国小说采用意识流的并不多,但废名的某些作品,却含有意识流的成分。《追悼会》的主人公在纪念“三一八”惨案一周年的会场上那些繁杂的心理活动,就带有意识流的特点。《桃园》中阿毛“坐在门槛上玩”一段,也有十足的意识流味道:“阿毛用了她的小手摸过这许多的树,不,这一棵一棵的树是阿毛一手抱大的!——是爸爸拿水浇得这么大吗?她记起城外山上满山的坟,她的妈妈也有一个,——妈妈的坟就在这园里不好吗?爸爸为什么同妈妈打架呢?有一回一箩桃子都踢翻了,阿毛一个一个的朝箩里拣!天狗真个把日头吃了怎么办呢……。”废名小说的某些语言和写法,还具有现代派文学那种“通感”的色彩。如《菱荡》中的文字:“停了脚,水里唧唧响——水仿佛是这一个一个的声音填的!”“菱荡的深,这才被她们搅动了。”又如《河上柳》“老爹的心里又渐渐滋长起杨柳来了。”废名似乎竭力要将诗和散文的种种因素引入小说。其结果,则使他的小说某些意像极其像诗。试读《菱荡》第二段:“落山的太阳射不过陶家村的时候(这时游城的很多),少不了有人攀了城垛子探首望水,但结果城上人望城下人,仿佛不会说水清竹叶绿——城下人亦望城上。”它使我们想起了卞之琳《断章》中的诗句:“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这种诗、散文和小说融合的趋向,也正是现代派文学的一大特点,而这一特点在废名小说中很早就出现了。 废名的小说是耐读的:不仅耐得住不同的阅读空间,也耐得住不同的阅读时间和阅读对象。 严家炎 1995年11月14日草成 1996年3月17日誊毕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独家推出||http://www.cnread.n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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