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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余子期见到了晓京


  余子期最后交上来的“思想汇报”就是这几句话:“我想了很久,认为如梅不应该这么死。我们都是共产党员,我们的生命是属于党的。我决心振作精神,革命到底。我有一个请求,让我看看我的孩子。我要教她们永远听党的话,跟着毛主席干革命。”余子期本来写得一手好字,是自成一体的行书。可是这一份“思想汇报”,写得像印刷体一样工正,每个字的笔划都是重重的。因为他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制服手的颤动啊!
  现在,专案组的三个成员在研究这份“汇报”。一张纸从向南手里传到冯文峰手里,又传到王友义手里。看完了,向南问王友义和冯文峰:“你们看怎么样?”王友义摸摸自己瘦削的面孔,慢吞吞地说:“态度还可以吧?”冯文峰翻翻近视眼镜后面的小眼,不同意地说:“我看,第一,没有表示和叛徒、特务柳如梅划清界线;第二,不真实。我不信他听见老婆死了只想这么多!他和柳如梅的感情很好。”向南对冯文峰本来就反感,现在听见他对余子期的责难,更反感了。她挑战地说:“你的意见自相矛盾。他没有流露对妻子的感情,你说他不真实;他要是说他和妻子感情如何好,你不是更说他划不清界线吗?你叫他这份‘思想汇报’怎么写呢?”冯文峰翻翻小眼,反唇相讥说:“你对我说话中的矛盾总是看得很清楚。可是对余子期身上的矛盾怎么视而不见呢?”向南的脸刷地涨红了。她更尖锐地说:“我又向西了,是不是?放心吧,秀才!我永远记住你的忠告。可是搞专案靠材料,不能凭主观臆断。”王友义见二人顶撞,怕向南失言,忙打圆场说:“小向,你的脾气实在坏。专案组内部讨论,应该允许不同意见。依我看,小冯也有道理。看来余子期的思想没有完全想通,所以思想汇报只有三言两语,干巴巴。”他又对冯文峰说:“不过小冯,小向的意见也有合理的地方。关于余子期炮打化桥同志的问题,现在只有反证材料,你的那个纸条,只是反映了一种现象,现在又被游云和余晓京的材料否定了。这样,余子期对自己的突然被抓,妻子的突然自杀,可能有一些想不通,也是自然的。对不对呢?”冯文峰一时说不出话来,因为是他和王友义一起去核实过游云和晓京的材料的。学校领导证实,冯文峰的妻子、也就是游云她们的班主任吉雪花,还亲自为两个孩子写了证明材料。
  王友义见冯文峰一时说不出话,便笑笑说:“大家不要意气用事,还是研究一下怎么继续做工作吧。现在,经济研究所那一头,段超群叫吴畏写了一份材料,证明没有逼她,是她自己死的。可是还是有人不通。为了这件事,研究所的两派又打起派仗来了。听说,打柳的那一派急于把柳如梅的特务身份定下来,可是看来不容易,材料不可靠。你们想,要是余子期知道了这些情况,又会怎么想?会不会留下后遗症?但是如果我们把余子期的思想工作做通了,那又是一码子事了。”
  向南此刻已听懂了王友义的意思。她恨自己太粗、太直,办不好事情。常常是这个王友义给她搬梯子下台。她感激地看看王友义,冷静地说:“友义说得对。小冯,你看怎么做余子期的思想工作呢?可不可以让他的女儿去说服说服他?听超群说,他的女儿立场很坚定。你和她们住在一起,你该了解。”
  冯文峰觉得,自己单对付向南都有点吃力,加上王友义这个“军师”,向南就更难对付了。这一次又让向南占了上风,可是又叫你说不出口。此刻,他也只好拿出“高姿态”来说:“对,对,工作为重。对余子期的两个孩子我不很了解。不过,我看未必坚定。她们的妈妈死的那一天,小的那个当场昏倒,大的第二天回来在我面前是一声不响,可谁知道她心里怎么想?也可能是‘仇恨入心要发芽’呢!让他们见面好不好?”
  向南听了,先是皱皱眉头,但马上眉头又舒展了。因为她突然想起,吉雪花是同情孩子们的,游云说过,这几天是吉雪花在照顾孩子。于是,她有意顺着冯文峰的话说:“小冯的话对。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我们还是和孩子的学校联系一下吧?”王友义连忙点头说:“对,对!”
  说来也巧,正在这时,门口老陈拿了一张红卫中学联系工作的介绍信递给向南,来人正是吉雪花老师。向南含笑问冯文峰:“我和你去接待吗?”冯文峰脸一红,支支吾吾地说:“别开玩笑,公事公办!”王友义笑着拍拍冯文峰的肩膀说:“小夫小妻难为情,是吧?小向就自己去劳动一趟吧!”说着向向南眨眨眼。向南拿着介绍信笑嘻嘻地随老陈走了。
  向南从来没有见过吉雪花。但这几天,她逐渐对这个女同志产生了兴趣,一系列的事实告诉她,吉雪花和冯文峰是不一样的。今天亲自和吉雪花打交道,她自然是乐意的。她想了解一下吉雪花。
  站在向南面前的是一位二十五六岁的女同志。小个子,白皮肤,两条浓黑的眉毛下有两只细长的眼睛,眼珠是褐色的,所以显得神态温和坦然。但是小嘴巴微微突出,又使她显得严肃。温和和严肃在她脸上和谐的统一,恰是一个典型的女教师的面容。这相貌就使向南喜欢。她走上去热情地伸出手说:“吉雪花同志,你好!我叫向南。”
  向南带着吉雪花来到专供接待的房间里,倒了一杯开水,放在吉雪花面前,客气地说:“你来找我们,有什么事情?请先谈吧!”
  吉雪花看着向南,像教师给学生讲课一样说:“向南同志,我这个人喜欢说直话呢!说错了,你批评吧!”向南觉得脸上一阵发热,她想,“吉雪花怎么这样说?一定是冯文峰告诉她我专喜欢挑人话里的骨头!这个秀才!”这使她感到自己和吉雪花之间有了点隔膜。所以,她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说:“吉雪花同志,你别客气。说吧。”
  “我是余晓京的班主任。她一直是我班上的好学生,可是现在,这孩子很痛苦。她一定要和游云一起到黑龙江插队落户。她们才是初中生啊!”吉雪花的语调轻轻柔柔,像给孩子讲故事一样。她见向南皱皱眉头,好像不赞成的样子,便解释说:“晓京不是任性的孩子。她受到的刺激太深了,所以我们学校还是同意了。”
  向南为难地说:“还有一个小妹妹吧?一个小女孩留在滨海怎么过?”
  吉雪花叹口气说:“是呀!这两天小姐妹整天抱着头哭,晓海也要跟姐姐去。我想,对晓海,我可以多照顾一点。只是有些问题需要你们单位协助处理:孩子的父母政治情况怎么讲呢?孩子的生活费又怎么解决呢?我想,即使父母都有罪,孩子还是我们革命的后代呀!你们考虑过没有呢?”
  吉雪花说完了,又闭起小嘴,严肃而温和地看着向南。吉雪花的话,向南听着多么顺耳!她觉得和这位陌生的女同志之间的隔阂一下子消除了。她竭力放低声音对吉雪花说:“雪花同志,你说的真对。余子期的问题目前尚无结论。可是不管怎样,孩子无罪。我们应该关心她们。晓京到黑龙江的事,既然定了,我们就协助你们做好工作。应该怎么安排,你们可以通过组织手续对我们提出要求,凡是可以办到的,我们一定办。”
  吉雪花的脸上立刻出现温柔亲切的笑容,她像老师看着心爱的学生那样看着向南说:“那好。你看,能不能让晓京和她爸爸告别一下呢?”
  向南的眼睛发亮了。她连忙答应说:“明天叫她来吧。我们正需要她去对余子期做做工作。我们今天就向领导上请示一下。”
  吉雪花站起身来,感动地握住向南的手说:“我替孩子谢谢你们。冯文峰一直不叫我来,说是要碰钉子的。可是,今天你没有给我钉子碰啊!”她又笑了,笑得很甜。向南也被她感染得笑了,笑得十分天真了。
  两个第一次见面的同志再次紧紧握手告别了。向南望着吉雪花小巧的背影,忽然产生一个怀疑:这样一个通情达理的人,怎么会是冯文峰的妻子?
  第二天下午,晓京带着吉雪花的一张纸条来了。她见了向南,完全用大人的口吻说:“你是向南同志吧?吉老师叫我来找你。现在就走吗?”
  向南看看她,活脱脱又一个柳如梅!也是一张白里透红的方脸,一双清澈的大眼。只是嘴角比柳如梅宽大些,又微微下撇,使她在端庄中带上几分刚毅。老成而严峻的神态和她的两个羊角辫,和那身宽大的旧军装,显得十分不相称。向南心里不禁升起一股爱怜,她拉拉晓京的旧军装下摆,温和地说:“就走。”向南和王友义上午就办好手续等着了,所以叫上王友义,他们就立即出发了。
  一路上,上车下车,晓京只是一声不响地跟着向南他们。在车上,向南问她:“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吗?”她只回答两个字:“知道。”这两天,她真正长大了。复杂的生活教科书,使她懂得了很多很多。从走进劳教所的大门,晓京的两眼便一直不停地向四周观察。爸爸被关在这个犯人居住的地方,这在以前,她会感到羞耻,会强迫自己跟爸爸划清界线的。可是今天,她完全没有这样的想法,她只想一个问题:“爸爸在这里是怎么过的?怎么想的?现在又是什么样子?”她努力想从环境推测出一点什么,但是她什么也推测不出来,这样一片死沉沉的地方,对一个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孩子来说,是多么的陌生啊!
  余子期被带进来了。正在低头沉思的晓京猛地抬起头,把眼光迅速射向爸爸。她几乎认不出爸爸来了。他怎么这么瘦,又这么老了啊!头发白了,胡子也白了。她觉得自己的眼睛有点模糊,她不敢再看爸爸的脸,便重又低下了头。
  余子期完全没有想到今天是叫他来和女儿会面的。一进门,他就看见了晓京,他感到全身血液似乎一下子停止了流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想好好看看女儿的脸,那就是小如梅啊!可是女儿那么快就低下了头。他的眉毛又跳了几下,他的两颊的肌肉又急促地抽搐起来。用了很大的劲,他才叫了一声:“晓京。”晓京听到声音抬起头又看了爸爸一眼,她的眼睛碰上了爸爸的眼睛。爸爸竟然对她露出了笑容,凄惨的笑容!这笑容使她立即别转了头,并且从此再不看爸爸了。她用手托着右腮,眼睛无目的地盯着窗外。
  向南和王友义互相望了一眼。他们心里想着一个意思:“要是我们能离开多好!我们在这里扮演监督者的角色,残忍而又可耻的角色!”王友义平时善于作鬼脸的面孔,此刻显得多么痛苦。向南想用眼光安慰他,可是她自己也不能安慰自己。她把眼光从这对父女身上移开,竭力装作平静无事的样子说:“你们抓紧时间谈谈吧。晓京就要到黑龙江去了。今天是亲属会见,与案情无关,不作记录的。”说完,她红着脸拉过一只凳子到墙角,脸朝窗外坐下来。王友义也拉了一只凳子和她坐在一起。
  谁能在严密的监视之下谈知心话呢?十六岁的小姑娘晓京不能。余子期更不能。余子期已经懂得了自己的处境,在这种情况下,他能相信谁呢?这个专案组组长向南?这个过去曾经打过一些交道的王友义?不,他不能。今天,他只能把自己的心灵密封。他盼望的会见,只能是这样,只能是这样呀!记录吧!拿出你们的小本子记录吧!下面就是这一对父女谈话的全部内容:
  “晓海呢?”爸爸问。
  “上学去了。”女儿答。
  “你毕业了吗?”爸爸问。
  “还没有。我和游云想和六六届同学一起去黑龙江插队落户。”女儿答。
  几分钟的停顿。
  晓京多想回头看看爸爸!可是她忍住了。她只用耳朵倾听爸爸的动静,用心灵去体味爸爸的心情。她感到爸爸的眼睛在打量自己。
  是的,余子期在打量女儿。他发现女儿长高了,大了,像个大姑娘了。他多想问问:“孩子,你是怎么成长起来的呢?”可是他忍住了。他只对女儿说:
  “爸爸很高兴。要是妈妈活着,也一定很高兴。你去吧,不要挂念家。”
  “嗯。”女儿小声地答着,把托着腮的手往眼角抹了一下。
  “可是晓海呢?”爸爸又问。
  “吉老师安排了我的同学荣荣陪她。”女儿回答,又抹了一下眼角。
  “要准备些什么呢?家里的东西,你要什么就拿什么吧,爸爸什么也不需要。”爸爸说。
  “不。一样也不拿。”女儿答。
  又是几分钟的停顿。坐在一边的向南和王友义不由得都动了动身子。王友义看看向南,低声警告说:“小向!”同时,他用手指指向南的眼睛。向南这才发现,自己流了眼泪,连忙用手绢擦去。
  “也好。跟爸爸妈妈划清界线吧。”余子期终于又说话了,但声音哽咽。晓京的身体颤动了一下。她猛然回过头,两只大眼像闪电一样扫了爸爸一眼,又立即滑了过去。她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留给妹妹。”向南忍不住回头看看,呀!这个坚强的女孩的长睫毛上闪着晶莹的泪珠,向南不能不赶快又别转了脸,望着窗外。
  “那么你去吧!经过北京吧?到天安门广场去看看。爸爸对不起你们,也对不起你妈妈,记住你的妈妈。”余子期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了。
  “不。”晓京忽然大声说了一个字。这个“不”,是回答爸爸的哪一个问题呢?她不愿意往下说了。她忽啦一下站起身,把凳子往旁边一推,就往门口冲去了。经过爸爸身边的时候,她又一次把目光射向爸爸,这一下停留了几秒钟,仿佛要记住爸爸的容颜。她没有向任何人告别就飞跑出去了。
  王友义和向南一起站起身往门外追去,他们怕孩子出事。刚刚跑出门,向南又转了回来。她突然朝仍然呆呆地坐在那里的余子期伸出右手,拉住他的手紧紧握了一下,并且大声说了一声:“余子期同志,保重!”
  余子期的眉毛动了动,没有说话。向南追赶王友义他们去了,余子期迟钝地起身、挪步,跟着看守人员走回了他的“三三四”。
  向南和王友义追上了晓京。晓京只是看他们一眼,并不停下脚步。走到汽车站,她仍然往前走。向南忍不住叫了一声“晓京!上车了!”晓京这才站下来,一声不响地对向南看着。向南问:“我们送你回去好吧?”晓京突然睁大双眼,朝向南和王友义盯了一下,又摇摇头说:“我要到一个同学家里去,你们自己走吧!”说罢,头也不回地径直往前走了。向南和王友义怔怔地看着她,只见她走了很远一段路,又回头看了一眼,见向南和王友义正看着她,更加快脚步往前赶了。
  “唉!”向南和王友义相互望望,同时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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