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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陈白露独自站在淡紫纱罩的立灯下。灯光照着她。她抬起手臂、让手掌顺着脸颊滑过,不知怎么。她又重复了这个动作。
  她内心的声音:“我是什么,我是什么人?”
  蓝蓝的天空,阳光照在河面上,冰已经在溶化,波光粼粼。
  陈白露坐在河边,微风吹动她的头发,水下浮游着一群小鱼秧子;她用手轻轻在水中拨弄着,小鱼从手指间游了过去。一片不知从哪飞来的、去年的枯叶,和几片碎冰,从水面上飘过。
  陈白露的声音:“我是水——是鱼?——是树叶?——还是风?——我是什么?我是什么人?”
  陈白露走进花店,到处摆满了美丽的鲜花,杜鹃花、山茶花、君子兰、康乃馨;陈白露朝着一片火红的玫瑰花走过去……
  团团簇簇的玫瑰,在空荡而华丽的屋子里,悄悄地开放着。
  夜。陈白露躺在花丛旁的地毯上。她空虚的目光朝向屋顶。在她的身边,满是撕碎的花瓣。一个声音:“竹均,竹均!”
  她倏地坐起来,出人意料地,方达生正站在门口望着她。
  陈白露:(站起身,仿佛不敢相信)达生,是你么?
  方达生:(点点头)……
  陈白露:你,没有走?
  方达生:(轻轻摇了摇头)……
  两个人彼此相视着,最后,还是方达生移开了视线。
  方达生:(走到陈白露身边,望着玫瑰花)多好看的花!谁送的?
  陈白露:(心中无限的寂寞)没有谁,我自己送我自己的。
  方达生又一次盯住陈白露的脸。
  方达坐:(不由地)竹均,我还是想来看看你。我不明白,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跟他们混!(陈白露转过身去)……你不要再瞒我了。你心里痛苦!一个人可以欺骗别人,但是欺骗不了自己。
  陈白露的背影,一声叹息:你要我干什么呢?
  方达生:你应该离开这儿,你应该结婚。
  沉寂。
  陈白露:(微微摇了摇头)结婚……我试过。
  方达生:(没有想到)和谁?
  陈白露:那个人有点象你。
  方达生:象我?
  陈白露:嗯,象你,他是个傻子。
  方达生:哦。
  陈白露:因为,他是一个诗人。(她的脸上现出一丝笑意,追想他)那个人哪……他思想起来很聪明,做起事就很冲动。让他一个人说话他最可爱,多一个人谈天,他简直别扭得叫人头痛……
  陈白露沉浸在回忆的遐想中。
  方达生:(犹豫)你,爱他……
  陈白露:(突然之间好象变得非常快乐)嗯,我爱他,他要我跟他结婚,我就跟他结婚;他要我到乡下去,我就陪他到乡下去。他说,你应该生个小孩,我就为他生个小孩。结婚以后几个月,我们过的是天堂似的日子。他最喜欢看日出,每天早上天一亮就爬起来,叫我陪他看太阳。他真象个小孩子,那么天真!那么高兴!有时乐得在我面前直翻跟头。他总是说,太阳出来了,黑暗就会过去,他永远是那么乐观,因为他相信一切是有希望的。
  方达生:以后呢?
  陈白露,(依然微笑着)以后,他就一个人追他的希望去了。
  方达生:怎么?
  陈白露:(仿佛刚刚清醒过来)啊,你不懂,你不懂新鲜的渐渐会不新鲜了……我告诉你,结婚后最可怕的事情不是穷,不是嫉妒,不是打架,而是平淡、无聊、厌烦。两个人互相觉得是个累赘。懒得再吵嘴打架,直盼望哪一天天塌了,等死……
  方达生:(探询地)是不是因为你们的想法根本不一样?
  陈白露:也许是吧,反正后来那根捆着我们的绳子断了。
  方达生:什么?
  陈白露:孩子死了。
  方达生:你们就分开了?
  陈白露:嗯,他追他的希望去了。
  方达生:现在他在哪里?
  陈白露:不知道。
  方达生:他有一天也许会回来看你。
  陈白露:不,他决不会回来的。他现在一定工作得很高兴。(低头,悲伤地)他早把我忘记了。
  方达生:你似乎还没有忘记他?
  陈白露:(肯定)我忘不了他,我到死也忘不了他。你喜欢这两句话么?“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你喜欢么?
  方达生:(没有回答她)……
  陈白露:这是他写的一个快死的老人说的。
  方达生:(突然地)你现在还爱他。
  陈白露:(过了一会儿)是的。
  她看着方达生。
  方达生:谢谢你,竹均,你是个爽快人。
  他从坐着的椅子上站起身。
  陈白露:你就走吗!回去了吗?
  方达生:我不打算回去了。我要留下来。
  陈白露:(惊讶地)你要在这儿干什么呢?
  方达生:这些日子,我认识了一些朋友,在你这儿的那些天,也使我想了许多,也许……我想为小东西那样的人做点什么,(他向窗外望了望,一个昏黑的世界)我想,会有许多事可做的。
  陈白露深深地对他看着,似乎要把他的样子印在脑子里。突然,她走到玫瑰花丛前,折下一支。
  陈白露:拿着,送给你。也许有一天你会想起我……
  方达生接过那朵玫瑰。
  门被小心地开了一条缝,随即,王福升闪了进来。
  王福升:(脸上堆满了笑)陈小姐。
  陈白露:干什么?
  王福升:(手里拿着一大叠帐单)您的帐单。
  陈白露:(象曾经那样,蹙起后)你没看见我有客么?
  王福升瞟了方达生一眼,躬了躬身子,只是比那一次在走廊时,腰弯得更低,月光也更恭顺了。
  王福升:是,小姐(他停顿了一下,把那一大叠帐条轻轻放在桌子上)是这么回事儿,金八爷已经替您把帐都还……
  陈白露:(猛然一惊)金八?!
  王福升:(谄谀地)金八爷他老人家让我把这大摞帐单交给您。
  陈白露:(象挨了一个耳光似的,全身一颤)金八!
  她的眼里在刹那间流露出恐惧的神色,她向方达生望去。方达生痛苦地扭过头。手里的花不觉掉在地上。
  渐渐,陈白露的脸僵硬起来,变得那么冰冷,那么冷酷。
  陈白露:(低声地)你出去。
  王福升站在那儿,一时没有动。
  陈白露:(又重复了一遍)你出去!
  王福升扭身,朝外走。
  陈白露:(猝然转向方达生,提高嗓音)你!你也出去!
  方达生抬起低垂的头,在极度的失望中,他的嘴唇颤抖着。他向前走了一步,仿佛想要说什么……
  陈白露:(爆炸似地)出去!走!我让你走!
  方达生:(看着她。忽然,怜恤地一笑)好,我走了……竹均,再见。
  他走出门去。王福开紧跟在后面。
  陈白露冲过去,把门“砰”地关上。她扑向桌子,疯子般地抓起那叠帐条,狠命地一下一下地撕得粉碎。
  纸屑飘落下来。
  最后,她徒劳地用手攥着剩下的一点纸片,揉着。手指因用力太狠而失去了血色,直至痉挛。
  陈白露两手无力地垂下,木木地站在那儿。
  陈白露穿上她最心爱的一身雪白的衣裙,毫无表情地坐在梳妆台前,精心地梳妆打扮。
  陈白露:(端详着镜子里的这双眼睛、这张脸、这个女人,凄然地)生得不算太难看吧,人,不算太老吧……
  她慢慢伸出手,拿起放在台子上的药瓶——鲁米那,她仔细地看了看。然后打开盖子,倒出药片,把空瓶丢在地上。
  陈白露内心的声音:“这——么——年——轻,这——么——美——”
  她闭上眼睛,长叹了一声。这是一声极其忧伤的绝望的叹息。
  眼泪悄然地流下来,她端起茶杯,背过脸,把药很爽快地咽下去。
  随后,她站起来,走到门口,把门锁住。仿佛胸际有些疼痛、窒塞,她轻轻地捶着胸,从桌上拿起那本《日出》,在沙发上睡下。
  天空浩渺,那样清,那样白。
  路边传来砸夯人的歌声。
  领头的:(唱)颠儿颠儿走来个小姑娘啊,
  (合)嗐唷!
  一双大眼儿明又亮啊,
  (合)嗐唷!
  在城市街道的尽头,陈白露提着箱子从远处走来。她还是那个少女的模样,清秀、纯真,刚刚进城,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四面看着。
  领头的:(唱)提着箱子上学堂啊,
  (合)嗐唷!
  还是急急忙忙看新郎啊?
  (合)嗐唷!
  砸夯的工人们冲着她笑起来,陈白露连忙意思地跑开了。
  夯声继续着……
  陈白露躺在沙发上,手里的书已经掉在地上。她闭着眼睛,生命渐渐地从她的身体离去了。
  窗帘的缝隙间,射进一道淡红色的曙光,照着她雪白的衣裙……
  隐隐的夯声。
  一望无际的田野,无边云峰峥嵘。太阳从去隙间射出金色的长箭般的光辉。
  诗人惊喜的脸。
  他奔跑起来,那自由自在的身影,溶进了炫目的霞光。
  清晨,街上冷冷清清。
  从亨德饭店后面的一个小而窄的侧门里,走出两个汉了。他们抬着一副木板,上面放看陈白露的尸体。一缕被划破了的衣裙拖在地上。她仿佛只是睡看了,她的脸依然那样年轻,那样美。只有嘴角边流出一条细细的短短的血痕——是愤怒?是悔恨?还是忘却一切的、不可言传的神秘?
  路边,一两个行人停下来,向那远无人的尸体望了望,又继续走路了。
  夯声骤起。
  阳光灿烂地照耀着。蓝天澄澈。
  石硪高高地腾向天空,又沉重地落到地上。一个高大壮实的黝黑的小伙子,领头高声唱道:
  日出东来哟!
  满天的大红来吧!
  工人们齐声合着:“嗐唷,嗐唷……”
  石硪一下下地砸下来,汗水“唰唰”地震落在土地上。
  领头的小伙子:(唱)往下砸来吧,
  咱们弟兄!
  工人们:(合)嗐唷,咱们弟兄!
  一浪浪低沉有力的夯歌与石硪砸地闷雷似的巨响,震动大地。
  路边,密匝匝地站了一群看热闹的孩子,他们瞧着,听着,嘻嘻地笑个不停。
  方达生站在孩子们中间,他凝神望去。他的眼睛逐渐明亮起来,目光坚定……
  一盘盘石硪劈空而起,一条条粗大的绳子绷得笔直,连接工人们粗壮的手臂,一下一下,细小的石子粉碎了,土地变得那样坚实。工人们那一张张生机勃勃的黝黑的脸膛朝向太阳,汗珠反射着太阳的光辉。
  石硪飞起来,中间的领头的小伙子酣畅地笑着,托着石硪。
  领头的小伙子:(唱)往下砸来吧!
  咱们弟兄!
  石硪砸下来,随着工人们有力地喊着“嗐唷,咱们弟兄!”深深地落在土里。
  那高亢、洪亮的声音是一个大生命,浩浩荡荡地向前推,向前进,洋洋溢溢地充满了世界。
  1984.2.22二稿
  于 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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