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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聚仁生前发表的文字达四千万字。其文章之多,在现代文坛是出名的。一般多产作家,可能难免题材雷同与自我重复的毛病,但曹聚仁似乎是个例外。人们经常称赞他勤奋,这固然是其多产的原因;但我以为,曹聚仁本质上乃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读书人,虽然长时间从事过教育和出版工作,而且也因此称得上是学者和新闻家,但是就其本色与内质而言,他首先是一个很传统的书生。 他有一本集子名为《万里行记》,那里有令人羡慕的人文山水游历,足可和他的“读万卷书”相辉映。而比他的“万卷书”和“万里行”更为重要,也更多影响到他的文章生涯的,我以为乃是他的交游。从政治到学术,从文坛到新闻出版,从文人雅士到社会的三教九流,这么丰富的交游,成为他写作的资源。作为学者的曹聚仁,有《中国学术思想随笔》、《国故学大纲》等,但并非不可替代的;而他无意为之的随笔结集,从这些年刊行的《上海春秋》、《文坛五十年》、《听涛室人物谈》,到早些年的《我与我的世界》,以及更早在50年代的香港所出版的二十多种集子,大多是笔记体的掌故、逸闻,却更受关注。事实上,现在最为读者与研究者看重的也正是这部分--换句话说,人们对他的印象与定位,主要乃是基于这些作品。 《文坛三忆》是曹聚仁这类集子中颇有代表性的一本小书。1953年在马来亚周刊初次出版时,名为《火网尘痕录》;次年,香港创恳出版社重印时易名为《文坛三忆》。三联的“三联精选”即据这个版本校订重印,这也是大陆的第一个版本。如果细加比较,不难发现,20年后的回忆录《我与我的世界》,正是在这本书的基础上修订扩展而成,不过,规模已经扩大将近三倍。 在现代文坛,郁达夫、胡适和曹聚仁都是热心提倡传记的。郁达夫主要侧重在传记“文学”,而胡适的着眼点可说在“传记”文学。这当然与他们的兴趣以至专业有关,“有历史癖”的胡适意在借传记补史之阙,“给史家做材料”,这从他早年热心鼓动林长民、梁启超、蔡元培、陈独秀、张元济等人写自传,晚年与唐德刚合作口述自传,都可以看出;而郁达夫认定“所有文学都是自叙传”,甚而提倡“日记文学”,论其源流乃是受益于卢梭及其《忏悔录》。如果借用歌德的传记《诗与真》来发挥,区别在于郁氏近“诗”,而胡氏求“真”。 曹聚仁的路子无疑近于胡适。他也曾四处游说朋友写自传,但成就似乎比胡适为大。被胡适多次劝说过的林长民、梁启超,都是到死也没有留下自传。而不曾被胡适说服的陈独秀,却由于曹聚仁的劝说和提供材料,在羁系狱中时,动笔写了自传。更为有力的证据,当然还要数周作人的《知堂回想录》(初在《新晚报》上以《药堂谈往》为题连载),如果没有曹聚仁的鼓动和经济上的支持,这世上可能永远也不会有这本周氏自传--这有周氏自己的话为证:“如没有他的帮忙,这部书是不会得出版的,也可以说是从头就不会得写的。” 曹氏不仅鼓动朋友撰写传记,而且也像胡适一样身体力行。这就是《文坛三忆》和直至逝世时也没有完成的《我与我的世界》。其实,曹氏其他不少散见于各种报刊和集子中的怀人忆事的篇什,都可以列入广义的回忆录。《文坛三忆》内分三卷:“明远楼前”记浙江一师,“莲韬馆外”叙暨南大学,“《涛声》与《芒种》的时代”写办刊时期。大致以人物为经,以事件为纬,而所涉及的人事显然不止“文坛”,新闻出版界和学林中人也不少,更准确的概括倒可以借用他的那本回忆录,曰“我与我的世界”。比如写得虎虎有生气的浙江一师的“前四金刚”--陈望道、李次九、刘大白、夏丏尊,“后四金刚”--朱自清、俞平伯、刘延陵、王祺,以及弘一法师、黎烈文、陶行知、邵力子、叶楚伧、柳亚子、吴稚晖,不难看出人物纷杂。曹聚仁曾自称为“以史人的地位,在文坛的一角作一孤立的看客”,这种定位,套用时下流行的话语,正是自居于“边缘人”的心态。这也使得他对待往还的亦师亦友辈圈中人,既不仰观,也不俯瞰,而能以平常心平视之,像鲁迅,他就少有神化之笔,而客观中肯处,足见史家笔墨的精神。 如同《我与我的世界》一样,《文坛三忆》也是既留下了大量可信的第一手史料,又不乏盎然有韵致的笔墨情趣,读来丝毫不觉有枯窘之感。曹聚仁显然意不在修民国正史中的人物列传,而兴趣更在记录交游的嘉言隽行,或者掌故逸闻,取法的是《世说新语》一路:书里有一篇“世说新语的人物--曹礼吾”,可为佐证。不过毕竟是生活动荡、思想苦闷的民国时代,所以比南朝的那一部“世说”多了些烟火气。曹聚仁似乎自己也是这样有情趣、重性灵的人,所以看他的文字,常能感到漫不经心的幽默天性,这从他写赵景深可以约略见出,那篇文章开头即说:“胖子有三种,也可说分成三个阶段:一种是胖得可喜,其人发福了;一种是胖得可虑,越来越胖了;又一种是胖得可笑,成为电影中的笑话材料了。” 说到幽默,我们或许会想到现代作家中的林语堂和梁实秋来。林语堂一生不遗余力地提倡幽默,人称“幽默大师”。但那种幽默总觉得是硬挤出来的笑,更像一种肌肉运动,多少有些西洋的牛油味,不免失之于油滑。比较而言,梁实秋的雅舍小品却自有一种悠然心会的机趣,让人回味良久。曹聚仁的文章,看似信笔闲闲写来,却饶富情致,很接近梁实秋的妙得自然路数。他的“文坛述往”、“报坛忆旧”类文章固然如此;而更难得的是,即便“政界谈秘”、“学苑思故”之类篇什,也能使人读来丝毫不觉得枯涩瘦窘。明末张宗子说过:“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曹氏交游遍天下,多为有瑕有癖的性情中人,或者说他笔下的人物大多写出了“真气”和“深情”,这当然也要归功于曹氏的锦心绣笔。 曹聚仁自言平生翻阅的人物传记作品“在五百种以上”,而最“心向往之”的是莫罗亚,特别服膺莫氏的这种观念:传记作者对传主的想法应该是,“这是一个人。关于他,我拥有相当数量的文件和证据。我要试行画出一幅真实的肖像。”但曹聚仁并不仅仅满足于“真实”,还看重有趣,所以他对笔下的人物,不太注意介绍其完整的生平本末,更不看重全面的功德评价,倒是对其异于常人常态的段子叙写得津津有味,犹如颊上添毫,颇有吴带当风之致。前举写曹礼吾一文,其中写道: 有一夏天,潘凫工下午照例要去看礼吾,适逢礼吾夫妇睡了,凫工就在客厅上的椅上也自己睡下去了。有时主人醒来,客人没有醒,主人就让他睡在那儿;有时客人醒了,主人还没有醒,客人也就走了。 这样的情节的确可以放入《世说新语》的。此类文可说在正史和野史之间:无前者之平实呆板,亦无后者之向壁虚造。 *《文坛三忆》,三联书店,1999年11月版,9.50元 *《我与我的世界》,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1.70元 *《文坛五十年》,东方出版中心,1997年,19.00元 *《听涛室人物谈》,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28.00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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