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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约财富


  法人。
  自然人的对称。
  毕大夫把第一副乳胶手套脱下来。
  毕大夫把第二副乳胶手套脱下来。
  在第一副手套和第二副手套之间蕴含血迹,像胶水一般粘结着半透明的胶皮。
  “毕大夫,电话。”手术室护士喊。
  她依旧缓缓地脱她的手套。没有什么能让一个有经验的外科医生焦急、里面的那副手套不能用了。手术中破了,有鲜红的病人的血液染进她的指甲缝,白求恩开刀的时候也遇到这种情形,中了毒,后来就牺牲了。她只得临时再套上一副,好像在裂开的饺子外面再糊上一层皮。
  她懒懒地问:“是不是我们家?如果不是,就说我手术还没完,谁的电话也不接。”做完一场大手术,就像干了一天活的长工,筋骨欲散。
  “不是你们家的电话,是个女的,她好像很知道您的工作习惯,劈头就说,我有要事找毕大夫,如果她不接这个电话,损失就太大了。我就问,什么事啊。能否交我们转告?她停了一下说,是关于发财的事。”
  小护士说到这里,诡诘地笑了笑。“毕大夫,这年头,什么事都能打听,哪怕是找情妇情夫的事,唯有发财不可问。每一笔财富后面,都有一个故事。您说是不是啊?”
  发财?
  毕大夫讶然不已,嘴唇在口罩后面无声地张圆了,口罩上就出现了一个优美的凹陷。这个世界上,谁都可能发财。比如给她传电话的这个小姑娘,明天就可能挎上一位黑人酋长的儿子。毕大夫绝不惊奇。收破烂的也可在月饼盒子里捡着成沓的钞票,或者干脆就是金项链,毕大夫也不惊奇。唯有她自己——一个大学毕业有着主治医师头衔和精湛手艺的大夫,人们已不称她姓名,而是尊称为“毕刀”的这个人,要是发起财来,就古怪了。
  大夫发不了财,除非毕大夫刚才给病人开刀的那个胆囊里,储存的不是一把泥沙,而是若干克拉水钻。
  大夫能略有进项的渠道,就是收取病人的红包。虽说上面三令五申,但几乎所有的大夫都靠它创收。从本意上说,毕刀是不愿意直接从病人家属手上拿钱的。那有一种趁人之危的血腥味道。再有,她从不在手术之前收礼。不是廉洁,而是害怕天上有一种叫做概率的东西。你就是再有把握的医生,也必须蛰伏在它的脚下。万一出了意外,毕刀心中有愧。不收钱就手术,好比不要定金,她手术执刀的时候,就可以维持一种高雅的心态,感觉自己仍是长着翅膀的天使。至于术后,病人康复,愿意给些馈赠,不拘多少,毕刀收下心安理得。要是人家不送,毕大夫也不恼恨。像街头一个自得其乐的卖艺人,你给钱也罢,不给也罢,她总是要自己吹呜呜呜响的笛子。
  毕大夫喜欢把人的皮肤切开时,血流出来的油腻感觉。喜欢能把切开了的皮肤,再缝得像荷包一样漂亮的羊肠线。
  毕刀惊奇之后,决定立即接电话。她用酒精纱布揩干净指缝里的血痂。现在的伪劣产品太多了,比如这双手套。只有病人是真的。毕大夫用指纹里还嵌着血丝的手,提起电话听筒。
  “喂,哪位?”
  “是篮子吗?你好难找。干什么呢?”对方轻柔的女声,绝没有因长时间的等候而焦躁。她一定有一个极舒适的打电话的环境。
  从“篮子”这个只属于毕刀中学时代的外号里,她就知道是谁了。
  “曹末生,你好。我还能有什么事?就是忙着给人开膛破肚呗。”
  曹末生与她中学同学,原来睡上下铺位。后来一个去了东北,一个奔了西南。地理前置词虽说不同,后缀的尾巴倒是一致,都是生产建设兵团。后来她们都成了工农兵学员,不过一个学了医,一个学的是中文。直到最后脚前脚后返城。毕兰成为市属一家医院的外科主刀,曹末生为京城某著名报刊的首席女记者。
  当年她俩散布在天南海北时,经常写信。要是在该收到对方来信的日子里,等不到鸿雁,她们会立刻补写一封,好像是给信件造一个孪生姐妹,以防失去联系。
  等到她们同回了京城,彼此倒少了许多往来,经常几个月毫无声息,仿佛淹死在闹市的人海中了,有时会频繁地一天通几次电话,为了同去看一场电影,你等我,我等你的,再三约会时间,闹得双方的丈夫直嫉妒。
  少年时的友谊,假若经历了困苦而未曾磨断,就像冰镇的香摈,无论什么时候再打开瓶塞,都会以极大的热情迸出泡沫。
  “喔……没什么事……只是想找你…聊聊天。”本来很亲切的一句话,曹末生却说得迟疑。
  “不必先来一段温柔的话,联络感情。有话快说,我的双手还沾满了血迹。不要扭扭捏捏,是不是又要介绍你的狐朋狗友,走后门住院?”外科医生只要说到他们的业务,嘴就像刀子一般锋利起来。
  “真的没什么事。只是……想你。”那边的曹末生突然压低了声音,使这句话的末尾,更有了黯然怀旧的味道。
  毕刀对着肮脏的话筒微笑了:“哎,末生,不要来这一套。你越这样我越确信你有事求我。当年我们住宿舍,你夜里不敢一个人上厕所,要我陪你的时候,用的就是这个腔调,你是故态复萌啊,我在感到亲切的同时,不得不提高革命警惕。你直奔主题好了,毕竟我们已经相识了30年,从13岁我们上初一那年算起。”
  “篮子,你不做外科医生了吗?”曹末生依旧很柔弱的样子。
  “没有啊。谁说的?我刚刚救了一个人的命。才下台。不是舞台,是手术台。”毕刀摸不着头脑。
  “噢,我以为你改做心理医生了,把人剖析得这样入木三分。但是,蓝子。你错了。我真是很想你。我真是想见你,今天下午五点,请你在4路公共汽车站等,我计算过了,这对咱们俩来说,路程都一样远近,符合公平的原理。放下我的电话,就给你的家里打个电话,说晚上回家可能晚。我不喜欢大家谈天的时候,有人不停地看表。好了,就这样说定了。不见不散。”电话线那头的曹未生,优雅地说完她的话,不由分说地挂断了。
  毕刀愣愣地站在那里。从小就是这样,她看似很果断,但总是被柔弱的曹末生牵着走。
  现在,不管她有什么事,都要在指定时间到汽车站。而且,在所有的谈话里,曹末生并没有一个字涉及到发财——这个重要的问题。
  下了班,毕大夫脱下白衣,换上会见宾客的衣服。她没有几件像样的服饰。在家的时候穿家常服,在医院的时候穿工作服。剩下唯一可显示服装的场合,就是拥挤不堪恶味冲天的公共汽车了。再好的衣服也会挤出皱褶来。女为悦己者容。毕大夫不想悦任何人。因此她听天由命,总是像一个真正的蓝领,穿最简朴的服装。
  但会见曹末生必须要穿好衣服。因为这个女友太讲究包装了,毕大夫不愿自己显得像个陪衬人。她换了一袭绢丝杨柳纺的铁灰色套装,走起路来,好像要发出金属的声音。
  毕刀喜欢套装。认为上下一样的颜色,给人古代盔甲的感觉,赋予职业女性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当然啦,太像“铁娘子”了也不好,还得给自己残存一点柔媚的女人味。这个拾遗补缺的担子就交给面料来承担了。今夏流行轻、软、薄。飘逸而高雅的绢丝纺,稍稍朦胧了铁灰套装的刚性,使毕刀冷健中透出些许温情,就成了她最爱着的礼服。
  打扮停当,出了医院的大门。突然一个潦倒的老头拦住她,毕刀以为碰上了要饭的,恰好没零钱,就狠狠心假装没看见走过去。
  没想到老头叫住她,说:“毕大夫,我等了您一天了……我是糯米的爷们。”
  毕刀一看就知道了他是某个病人的家属。她经常像包公一般被人拦路喊住,不是诉说冤屈,而是请求对他们即将手术的亲人多加关照。
  唐糯米这个名称太有特色,毕刀在第一次写病历的时候就记住了她。但是,她不能叫这个病人家属得意,以为自己比较特殊,就佯装完全没印象地说:“我一天接触的病人太多了,对不起,记不清楚了。请您说说她是多少床?也许我能想起来。”
  “14床。她是14床,肚子里长了一个大瘤子的婆娘……”
  “噢,我想起来了。看我这记性。”毕大夫抱歉地笑笑。她的笑容很明朗。眼睛直视着对方。按照通常的理解,这种坦率的目光是可以信赖的。但是你要小心,医生出现这种目光,并不意味着他的努力与负责。那其实是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
  “我求求您了!给好好做个手术,家里离不开她啊:孩子、猪、羊……都离不开她啊……我想给您送点东西,可实在是没啦……我秋后再给您送礼了,我说到做到。她要是好了,我在家给您立个牌位,我们全家给您上香………”
  老汉急不择言,但还是把他的意思明确地表达出来了。这些话,他已经在等毕大夫手术的过程中,默想了千百次。而且他的膝盖籁籁抖动,时刻准备弯曲的样子。
  毕大夫温和地听着这些后,这对一个医生来说是难得的享受。她甚至做好了老汉一旦跪下,马上搀他起来的准备。她喜欢病人的感谢,就像演员喜欢掌声一样,但下跪这种感谢的方式太原始了一些。
  老汉终于没有跪,可能也是觉得周围人太多了,再加上自己婆姨的病此刻也还算不得太重,这样的大礼,留着关键时刻再用吧。庄稼人还有什么呢?
  毕大夫并不是见钱眼开的人。对于那些最穷苦的病人,她绝不打钱的主意。人总要在自己的行业里留一块净上,不是只为了钱才工作的。但这个比例小能太大,太大医生就永远摆脱不了贫困了。因此毕大夫严格地控制着自己同情心的数量,只把它降临在最可怜最需救助的人头上。
  这个农村来的老汉和他那个叫做唐糯米的婆娘,荣幸地入选了。
  毕大夫轻轻地拍了病人家属一下,然后很快地躲开了,怕在这短暂的接触中,有虱子爬过来。
  她说:“您放心好了,我一定尽力为你的妻子开刀。什么都不要,你把钱给你婆姨多买些好东西吃,人有了抵抗力,手术后恢复的就会快一些。就能早些回家照顾你的孩子和猪羊了。”
  老汉的眼泪一下充满眼眶,说:“这可怎么说……谢谢呀,活菩萨……”他还想表达什么,毕大夫不客气地说:“我还有点事。以后也不用再等着求我了。我说话是算话的。你安心等吧。”
  在挤得人仰马翻的4路汽车站,毕大夫寻找着曹未生。渐渐气愤起来。
  按说人的脸是最显著的徽章,可在这夏日傍晚炙热如火的白光中,每一张脸都被汗水冲刷得如同黄土高原,惊人的一致。整个城市是一个椭圆的用水泥制成的灰色发糕,像吸足了热气的大气功师,开始吐纳粘稠的火焰。
  应该问问曹末生今天穿什么衣服。衣服真比脸的面积要大得多啊!毕刀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地点,或是曹末生爽约。其实看看表,才过了一分钟,但她平日同曹末生约会,女记者都会严格恪守西方人的规矩,提前5分钟到场,显示出不言而喻的教养。
  今天是一个反常。也许这一切都跟发财有关?
  毕刀决定等10分钟。要是10分钟之后曹末生还不来,就是好朋友,她也不等了。要知道,医生也是时间观念很强的人。
  最主要的是她对发财不抱希望。
  突然,毕大夫感到臂弯处一凉,一股冷冷的感觉,顺着肘正中神经直抵手掌末梢的中指指尖。
  回头一看,一个身穿雪白纯棉皱纱T恤和短裤的英俊男子,立在她的身后。用一根包着银花纸的雪糕,碰了她一下。
  来人戴着硕大的变色镜,使眼光深不可测。唯有从镜框外侧散布的扇形皱纹看,判断出他已不像他的身材显示的那样年轻,眼睛充满了笑意。
  不管怎么说,这个人不是曹末生了。
  毕刀镇静地注视着他。对一个外科医生来说,遇事冷静是第一素质。
  “看什么?不认识了?还不快吃?雪糕流的汤快把我的手都粘住了。”来人很亲呢地说。
  雪糕真的很软弱了,有乳黄色的汁液缓缓下移。
  “噢!原来是你!”毕刀接过了雪糕。
  来人是郑玉朗——末生的丈夫。
  “末生怎么没来?她有事吗?”毕刀极力吸吮着奶液,力争不浪费一点一滴。
  “末生没事。”郑玉朗掏出手帕,优雅地擦每一根手指,淋上奶油和没淋上奶油的都擦。
  毕刀快速嚼吃渐融的雪糕,她讨厌这种粘粘糊糊的局面。事无巨细,先处理最紧急的。待手的危急状态告一段落,她抑制住心中的不快,尽量平和地说:“她没事,为什么不来?”
  当年在郑玉朗和曹末生的结合上,她是投反对票的,因此心里总存隔膜。现在人家的女儿都上学了,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证明她当年的判断误差。见到郑玉朗,脸上总讪讪的。此刻,她对曹末生没事不来赴约,自然大不满。但不能暴露在郑玉朗的面前,需保持住自己的面子。
  凭着医生的敏感,毕刀觉察到这两口子在合谋一件事,把她牵连了进去。因此她要沉着一点。
  “末生开始就没打算来。”郑玉朗微笑着说。
  毕刀火了:“这不是拿人开心么?她说好了来的,怎么变卦?”
  郑玉朗继续微笑:“她只说同你有个约会,并没有说一定是她来啊。”
  毕刀想想当时的对话,确是这样。但这更暴露出是一个蓄意的阴谋。
  她冷笑着说:“这么说,你妻子今天是让我同您约会了?”
  郑玉朗说:“听您的口气,好像觉得同我在一起,辱没了您的人格?”
  郑玉朗在一家大公司做事,风度翩翩。他同曹末生在一起,真是金童玉女。他自小就受女孩子的青睐,说起话来大言不惭。
  毕大夫抱着双肘,以纯粹医生的目光打量着郑玉朗。惊奇他也是40多岁的人了,竟无一缕久坐办公室人必不可少的赘肉。因两人呈丁字形站立,见他的侧背更是轮廓简洁,筋脉蓬勃。毕刀知道,在雪白的精纺棉纱之下,是郑玉朗船板一样结实的背阔肌和斜方肌。
  把思绪拽回来,她说:“那倒不是。在我们之间不存在辱不辱的问题。只是若不是这世上有个曹末生,咱们就是路人。我想不通有什么事情,同我相识了二三十年的曹末生不能开口同我谈,却请出你来。”
  郑玉朗说:“我们不要站在光天化日下,好不好?南极上空有黑洞,紫外线能致癌。”
  毕刀原想说,有什么底牌,你趁早翻过来好了。但炙热的气浪把人烤得像羊肉串冒油,只得随郑玉朗躲进一间小冷饮店。
  “你要点什么?”郑玉朗礼貌地问。
  “你们有砖茶吗?”毕刀问服务小姐。她在兵团时靠内蒙牧区不远,经年像牧民一样喝砖茶,成了习惯。返回城市以后,总觉得绿茶太清淡,花茶又被喧宾夺主地熏掉了茶气。经过一翻调查研究,她发现最像砖茶的是坨茶。平日常从茶叶店里,买那种包得像圆香皂一样致密的茶叶。在朋友家没条件选择时,就喝花茶。看这家店这般考究,就大胆提出要求。
  “我们只有英国红茶。”小姐低着头,看着桌布的花边说。她还是懂茶的,挑了一种最接近砖茶的品种。
  “好吧。就要它吧。”毕刀说。
  “您呢?”小姐问。
  “我要冰咖啡。”郑玉朗摘下了变色镜。
  “对不起,我们只有热咖啡。”小姐依旧低眉顺眼。
  “把热咖啡放到冰箱里镇一下,不就成了冰咖啡了吗?这是欧洲现在最时髦的喝法,我不急,可以等。价钱可以加倍。”郑玉朗说。
  小姐喏喏而下。
  “你诱敌深入了这么半天,我还不知道你们的真实动机。是不是说出来,让我这杯茶也喝得安心一点?”毕大夫小口啜着红茶,感觉这个来自大不列颠的茶精,实在是一般,皱着眉说。
  “您一天的收入不一定能抵几包红茶的价格。”郑玉朗面对着桌子的空白说。
  “您这是什么意思?我可以自己付茶钱。”毕刀忿忿地说。她想,当年真应该多说这个家伙的几句坏话,也许真能督促曹末生跟他掰了的,现在可好,沆煜一气,倒算计起老朋友来了。
  “我只不过是说出了一个事实。我的收入当然比你多一点,但同这世界上的许多人相比,我们都在不可遏制地堕入赤贫。”郑玉朗的冰咖啡还没有来,人气就愈发冲。
  “是事实又怎么样?我们都很清醒地知道这件事,用不着你提醒。”
  “你想不想改变它?”郑玉朗循循善诱。
  “不想。”毕刀很干脆地说。
  别看毕刀拒绝得很断然,其实谁能不想富裕呢?只是这些年来,她看过知识分子太多的纸上谈兵,再也不想空议这个话题了。别看你郑玉朗衣冠楚楚,也没有太多的进项。曹末生这个记者,招待会没少开,肚子里用公款积聚的油水不少,家里也颇有几箱粗制滥造的纪念品,比如拉链打不开的公文包,走时不准的手表什么的,但硬通货并不多,郑玉朗也就是算个中康吧,作出这种拯救他人于水火之中的大慈善家表情,叫人不快。
  “好。好极了。”郑玉朗轻轻地敲着桌边。“末生猜你会这样回答这个问题,我还不相信。看来毕女士确实是不为商海所动,这使我们对选择你更有了信心。”郑玉朗很严肃地说。
  毕刀愈发迷惑,说:“我又不是一件商品,何来选择?何来信心?”
  “这个我们以后自会向你解释的,我不知末生同你说清楚了没有,看在你与她多年上下同一张床的友谊上,今晚你能同我一道去看看她的父亲吗?”郑玉朗的面容越加凝重起来。
  “曹老?病了?”毕大夫轻轻重复了一声。如果她记得不错,老人家已经靠80岁了。
  曹末生的父亲是文化界的一位老前辈了,在相当一级的部门做领导工作。现在当然是退下来了,但仍经常在报纸上露面。就像一颗庞大的彗星,虽说最灿烂的彗头已经闪过,但巨扇般的彗尾依旧笼罩着半个天空。
  “曹老还会记得我吗?”毕刀响咕了一声。说实话,她不想领这个差事,少年时留下的冷淡太深刻了。
  “是的。曹老现正在医院的病床前等着你。”郑玉朗肃穆地说。事情真是越来越复杂了。精明干练的女外科主治医师,像掉进一杯牛奶,范围不大,但四面浑浊。直觉告诉她,这后面一定藏着一件事。但事的性质规模趋向,毕大夫可是一点也判断不出来。
  你甚至没法提高警惕,因为对方是你30年的朋友。一个秀外慧中的有教养的女人。一个虽然毕大夫不喜欢可还要算得上出色的男人。现在,德高望重的曹老也卷了进来。三个人已形成了一个漩涡,毕大夫跳不出去了。
  冰咖啡来了。杯子裹携着凉气,四周散发着飘渺的云雾。郑玉朗又叫了几样小点心以充便饭,打算吃了就到医院去。
  “委屈你了。今天只能这样凑活了。”他很抱歉地说。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你讲清楚。”毕刀抱着手。大有不说清楚了就绝食的意思。
  “不管事情是个什么结果,我都一定会同你讲清楚。只是,不是今天。一是三言两语说不明白,二是马上就要到医院停止探望的时间了。虽说老头子那儿有点特权,也不好超时太多。”郑玉朗率先站了起来,这不符合绅士的风度,但他顾不了那许多了。至于毕大夫吃得饱不饱,他也不关心。
  现今的女士崇尚减肥,整个世界都崇尚轻。
  毕大夫只好说:“好。”就起身。一连串的安排激起了她的好奇心,倒要看看曹家玩的什么机关。
  的士停在翠柏森森的院落之前。
  斗拱飞檐。岁月把阴凉处的石板镀上城市罕见的青苔,走廊像街巷一样宽大,显示着当年的建造者奢华的王者气派。
  这是外国人在大约一个世纪以前,用庚子赔款修起的医院。夕阳中,古典式的轮廓清晰如铁。时光的流逝使它破旧,平添了些许和蔼的温情。
  他们走进高干外宾部。长长的甬道铺着深可陷人的地毯,竟把医院素有的消毒水气味也吸附掉了许多,朦胧渗出豪华宾馆的气氛。
  走过一间间病房。门都关得紧紧,毫无声息。病房的门把手都是黄铜的,像一只只豹眼,炯炯地瞪着来人。
  到了。
  推开门,病房里只开了床头灯,撒着均匀的光晕,给开着空调的病房清冷的空气,注入了淡淡的暖意。一位须发洁白的老者,趿着软底拖鞋,缓缓地踱着方步,很有规律地在地毯上走动着。
  听到人声,老人低吟了一句:“来了。”依旧不停歇地走自己的路。
  毕大夫和郑玉朗站在一旁,看老人若无其事地走着,口中呼出的气流,把一根很长的白眉毛,吹得飘飘欲飞。一边走,老人一边很有韵律地念叨着:“918……919……”
  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了。几十年前毕兰送曹末生回她家时的压抑感,重又鲜活地莅临。
  她原以为老人走到1000步的时候就会停下脚步,没想到曹老全不受习俗制约,到了那个整数,依旧不紧不慢地把地毯趟出两道浅壕。
  曹老的威严就在这沉默中渐渐生长。他明明约了你,你和他的女婿同时到达,他已经知晓了,却完全无视你的存在,一心一意地做自己的功课。
  这是一种融入血液中的尊严的气势,它膨胀着,将两位中年得意的后生震慑,觉得自己萎缩起来。
  老爷子顾自做着游戏,数到1100了,定住身,缓缓地回头,向他们和善地微笑。
  那笑容中有一种很感人的天真。
  毕刀以为他会说:让你们久等了之类的客气话。但她马上就知道自己错了。老爷子毫不感到内疚,让别人等着他,是他一生中最常做的事之一。他的笑容,是因为自己终于完成了走路的指标。
  “你是末生的同学。很好,听末生讲到过你。”曹老的确已经很老了,皮肤的面积比躯体的实际面积大出许多,到处耷拉着丧失弹性的褶皱。他的牙齿不正常地洁白整齐,显然是假的了。假牙使老人的声音夹杂清脆的回声,使布满老年癍的面孔不真实。眼睛出奇的亮,尽管有早期白内障,从昏黄的瞳孔正中射出的光芒,还是有一种让你不由自主说真话的魅力。
  “曹老,您好。看您气色还好,不知您得的是什么病?”毕刀关切地问。她开口就问病情,三分之一是出于礼节,三分之一是因为职业,还有三分之一,是为了掩饰自身的紧张。
  “不要谈什么病了。我住在医院里,天天来人谈的都是病,烦了。谈点别的,外面的事。我喜欢和年轻人谈话。”曹老很干脆地打断了问候。
  “外面?外面还不是一夭乱哄哄的。大家都像工蜂似的忙,为了名和利,打得头破血流……”毕刀说着,有口没心。如今大家都这么说,好像不这么说,就不了解社会似的,说的时候,自然把自己洗涤一清。
  “我们年轻的时候……”老人的脸因为回忆显出光彩,老年癍也因充血愈发显出褐色。
  完啦!
  毕大夫哀叹一声,心想自己好倒霉啊!现在的时光,每三五年就可以构成一道代沟了,和这位老前辈(虽说他是同窗好友的老爹),只怕已有10代以上的隔膜。再说,毕大夫这一代人,文化大革命、上山下乡、求学求职,自家吃过的苦,也足够教诲下一代的。渐渐增长的年龄,已使他们自己滋生出倾诉欲,哪里还耐烦再听别人痛说往昔!
  好在曹老毕竟是多年的领导人了,即使在晚年,也能很节制地控制怀旧这个老年病,话锋一转,对着毕刀说:“孩子,你是否很喜爱文学?”
  本来昏昏欲睡的毕大夫,没想到战火突然烧到自己身上,吓了一跳之后说:“喜欢看,不能写。我平常倒是经常写字,摞起来的篇幅可能比一部长篇还要长。但都是病历。”
  曹老宽厚地说:“喜欢看,这就足够了。比如足球,当大伙说喜欢足球的时候,有几个人是真能上场踢的?能在现场看的都不多,还不就是对着电视机的一块玻璃就说喜欢?”
  毕刀没想到老头还挺风趣的,而且思维敏捷,精神就聚集起来。
  曹老又问:“看过多少世界名著?”
  毕刀想了想说:“所有的吧。”
  轮到须发皆白的老人吓了一跳说:“我搞了一辈子的文学,都不敢说这个话。”
  毕刀自知失言,但话已然说了出来,她又不是轻易愿认错的,就硬着头皮坚持下去,不过绕了一个小弯,说:“您是大家,知道得愈多就愈谦虚了。我不过是个普通医生,图书馆里有的名著都看过了,再也找不出一本新的来了,所以就说这话了。记得有个哲人说过,已知的世界是一个圆圈的内部,未知的世界是这个圆环的外部。一个人懂得的愈多,他的未知的范围也越大。我是一个小圈圈,所以讲话就很随便了。”
  老人听了毕刀的诡辩,宽容地笑笑。接着问:“你觉着名著怎么样?”
  毕大夫想说,现在谁还看名著啊?但当着一个搞了一辈子文学的前辈,这样说就太伤他的心了,于是说:“名著当然是名著了。经过了几十年上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时光的淘洗,那么多双眼睛都看过,看了都说好……”毕刀突然孩子气的笑了一下。
  按照预定计划,今天的主角是老岳丈和毕刀。一直冷眼旁观的郑玉朗,觉得毕刀的这一笑,实在是没有道理。只有女人才会在这样严谨的谈话里,无缘无故地添加佐料。干大事业的男子汉,绝不如此掉以轻心。
  毕大夫真的是走神了。“看了都说好”——“用了都说好”——那是一种像手指一样玲珑的捞面条的小工具,它的广告词就是这样写的。从理论上,你不觉得它有多么高明,但是它真的把面条都捞干净了,你就会觉得这句话很出色。不由自主地记住了,让它在这个严肃场合蹦了出来。
  定下神,看到曹老正专注地看着自己,等待下文。毕刀慌不择言,说:“噢,名著……当然了,名著也是有缺点的啊………”
  “哦?好。你说说看,名著的缺点。”曹老眼光一亮。
  毕刀本是顺嘴说的,到了现在的份上,只有自圆其说:“名著,特别是比较经典的名著,大多成书于18、19世纪,那时候没有电影更没有电视。作家们写到森林草原就要大泼笔墨。要是写到皇宫宫邸贵族院落,您看吧,洋洋洒洒最少几千言。还有吃的什么穿的什么,复杂得不行。要是现在,只要附上一张彩色插页,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再幽深的古堡也能一目了然。包括我们的红楼梦也有这个毛病,一个大观园,费了多少笔墨。当然了,您可以说这是留下了丰富的历史资料,养活了一大批红学家。可上般读者看的是小说,不是读资料啊。这就是名著的缺点,或者说是名著的局限了……”
  毕刀侃侃而谈。作为一个医生,文学哪里是她的特长。但事到临头,她一贯的主张是咬着牙先冲上去。
  曹老很注意地听着,说:“一家之言。一家之言。”
  毕刀心里窃笑,她哪里算得上是什么“之言”,不过是不想在郑玉朗面前露丑就是了。
  曹老调整了一下坐姿。郑玉朗不失时机地走过去,在老人的肩胛处轻捶起来,手法之娴熟,可与旧日地主家的丫环媲美。
  毕刀在内心深处不以为然,她觉得人类一切过于亲呢的举动,都不应在光天化日下进行。否则就有某种表演或是别有用心的味道。
  老人很舒适地享受着晚辈的孝敬。毕刀就觉得自己错了。也许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对这种动作反感,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就格外珍惜后人的关切。或者明知是假,也自愿当真。
  之后曹老又问了几个问题,毕刀都恭敬地作答。但每个问题都是只答了一半,曹老就用手指轻点茶几,表示已明白,可就此打住。问题涉及天文地理文史哲,虽说不是根深,但摊子铺得很广。毕大夫模糊感到这好像是一场考试,但考的目的是什么呢?她完全不知道。
  她无所求,因此也不紧张。知道的,就拣着自己擅长的话,往外掏。总不能叫人太看不起了自己。实在不明白的,就老老实实地说我不清楚。也不是她就特别地谦虚板正,而是长期的医学实践养成的习惯,接触的都是人命关天的事,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强不知以为知,是要用血来偿还利息的。
  曹老飞速地转换着话题,显示出和他的年纪不相符的敏捷。但岁数毕竟不饶人,他很快露出倦意。
  一直在旁洗耳恭听的郑玉朗,相机递上一杯淡茶,说:“爸,您休息会儿,慢慢说。没敢给您沏太浓的茶,怕您睡不着。”
  曹老倔倔地说:“我不累。”
  正在这时,门开了,身穿浆得笔挺工作服的护士走进来,态度很轻柔地说:“曹老的客人,能否让曹老早一点休息?”
  毕刀心里早就巴望着护士来撵人,此刻忙不迭地站起来说:“曹老,您好好休养。我以后再来看您。”
  曹老兴犹未尽,但体力实在不支,就不甘心嘟囔:“我感觉自己体力很好嘛,可他们总是来提醒我有病。”
  大家微笑不语,对这种老小孩式的恼火表示充分的理解。
  “你们怎么来的?”曹老关怀地问。
  “打的来的。”郑玉朗说。
  “这么晚了,怕不好叫车了。我让司机送你们一下吧。”曹老很体恤地说。
  毕刀忙说不必。心想老头子真是不食人间烟火,越是晚上,大街上越好打的。公车私车都上街拉客,满街蝗虫一般。
  郑玉朗没说什么,一时间摸不清老泰山的心思。老人家平日是很反对用公家的车,给家里人接送客人的。今天这是怎么啦?
  老人开始给他单位的管车人打电话。那边答应的并不痛快,意思是要是曹老亲自用车还好说,既然是别人,这么晚了,是不是……
  曹老火了。别看干瘦的一个疯老头,一旦火起来,威严不减当年。那边就乖乖地说马上赶到医院来。
  焦急的等待。该说的话都已说完,就像火车站送行的人们,只等火车鸣笛了。大家就有些尴尬。
  “曹老,您找我?”房间门嘭的撞开,进来一位穿和尚领文化衫的五短汉子,全然不看客人,直冲曹老问。他的前胸印着“我没钱”几个拙劣的黑字,待他走到曹老身旁,就看到他的身后印着“想发财”。
  “……是……啊。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小婿。”曹老从朦胧中惊醒,说。
  “噢噢,末生的爷们!听说多年了,一直没缘见,今个儿幸会幸会。我姓姚,叫我姚师傅也成,叫我姚老大也成。有事言语啊,要用车,跟我说。曹老廉洁,他叫我出车,是派车,我给您出车,是咱哥俩的事,您说是不是?”姚老大全然不顾医院的规矩,大声说笑。
  大家同曹老告别。老人家勉力半站起来,扶着沙发的扶手,膝盖显得很软弱。衰老的气味像是用纸裹不住的油饼,散发出来。
  毕刀以她的医学知识明白,衰老最先表现在从一个动作到另一个动作的过渡中。老人在他们面前不断地表现走路,也许不止是当官的习惯,可能是证明自己的活力。
  “篮子,你确实是一个好孩子。末生在家常提起你。我很喜欢你。”老人由衷地说。
  毕刀很严肃地点了点头。我们的朋友家里对我们的了解,远比我们想象的要深刻亲切。但这点头是什么意思呢?是承认自己的确是个好孩子,还是说自己也很喜欢曹老呢?
  当然都不是。但毕刀只有点头。
  “假如我有了很多钱,你们知道我要干什么?”也许是看到了姚老大的后背,曹老突然很有几分天真地说。
  郑玉朗当然知道,但是他绝不抢先说的。
  毕刀傻乎乎地真费心琢磨,“假如您真有了很多的钱……”毕刀觉得很意外,这么老的一位老人了,而且还是我党的高级干部,似乎很淡泊金钱才对。钱对他还有多少意义?曹末生家住的是一套旧时的亲王宅院。北京城里上好的四合院,基本上都是贵人们的私宅。单是这套房子,就要值上百万元了吧?曹老离休前还有专门的奔驰轿车,现在也是随用随到的。祖国的名山大川,曹老都已携家眷游历过,一路上迎来送往,下榻于当地最豪华的宾馆,回来时拎着大包小包的土特产礼物。生了病可以住这样舒适的单间病房……老人还想要什么呢?以毕兰不算太狭窄的眼光看,钱对这样的垂暮之人,实在是没太大的用处了。
  毕刀不止一次地想过,不但自己,就是曹老的女儿曹末生,拼上一辈子,也混不到曾老现在的风光。
  如今的人们常说自己有了钱要怎样怎样,比如毕刀的儿子说有了钱就买一个屋子大的冰箱,都装满冰激凌。毕刀的另一个因了离婚而伤感的朋友就说,她要在某一日买下北京城所有的红玫瑰,然后在花丛中饮煤气身亡。毕刀对这一类的愿望一律表示尊重。她是医生。在某种意义上说,医生都是萨特存在主义的门徒。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病已经得了,你觉得多么不可思议,病也像钉子一样扎在你的身上了。一种想法就是一种疾病,一个人既然这么想了,他就一定有这么想的理由。
  毕刀很惭愧地说:“我不知道您有了许多钱以后会拿来干什么。”
  在回答完成的一瞬间,她突然冒出了一个荒唐的想法:“这老头不会用最后的钱为自己造一座豪华墓地吧?”
  “假如我要有了很多钱……”老人凝重地说,“我就立一个曹畏三基金。专门用以奖励严肃文学,扶持日益贫困的文学事业,出老作家的选集、全集。录制过去的音乐唱盘。比如抗日时期解放战争时期各根据地的流行歌曲包括民间小调,现在抢救还来得及,要是再过几年就很困难了。淹没了我们对不起子孙后代……”神往和痛惜的神情,轮替出现在苍老的面庞上,暗淡的灯光隐去了邹纹,使这张脸充满了令人感动的虔诚。
  毕刀为自己对一颗苍老灵魂的臆测而不安。
  “得了吧!我的曹老!您前两天不是还说要是有了钱,先把咱的大奔修一修。不是我这人乌鸦嘴,专拣难听的说。今个儿拉的是您的乘龙快婿和尊贵的客人,我可要高度提高革命警惕。要是别人,说什么我也不拉了。那车的毛病您又不是不知道,弄不好要出人命的。您这会儿又说什么基金会了,再等会儿又该想起希望工程了。跟您实说吧,这该大修的奔驰就是您的希望工程,有了钱什么也别张罗,先修车!”姚老大的大嗓门把薄纱窗帘都拂动了。
  “是啊是……车当然是要修的,基金会也要办,要办……”曹畏三老人突然像孩子似的不好意思。他的司机使他出了丑。
  终于告完辞,呼吸到外面的新鲜空气。
  坐进锃亮的奔驰230汽车,不想却比外面热得多。姚老大摇开车窗,说:“空调坏了。”
  大奔颠簸地滑行起来。毕刀的屁股是坐惯了公共汽车的,至多也就是“面的”的水平,一时觉得还挺舒适。郑玉朗皱着眉头说:“这车变速齿轮的毛病大。”
  姚老大说:“行。是个行家。车也跟人一样,小病不治就攒成癌症了。车比人还不如,人还能讲点精神,练个气功什么的。车只有一招,就是出事。不定谁倒霉赶上翻车了呢。”
  毕刀想,别的司机都不乐意说翻车,这个司机不怕。可总把翻车挂在嘴皮子上的司机,没准更怕。
  毕刀突然想起了最重要的事,问郑玉朗:“你们两口子,折腾了我这么一下午连带一晚上,到底是什么事,你可还没告诉我呢!”
  郑玉朗仿佛没听见似的说:“都这么晚了,先送你回家吧。”
  毕刀不甘心,说:“你还是跟我讲清楚,我是个心里存不了事的人,你要是不说明白了,只怕我连今晚上的觉都睡不好。”
  郑玉朗看着姚老大的后背说:“还是让末生同你谈吧。你们毕竟是老同学下。”
  毕大夫还想问什么,一见郑玉朗双肘抱肩,正襟危坐免开尊口的模样,知道也问不出什么了,就闭紧了嘴。
  车里一时有些沉闷。
  “到哪儿下,提前言语。我最怕到了跟前才说话的主儿。要知道北京城里的路口规矩大了,不是你想在哪儿停都行的。”姚老大吭吭哧哧驾驶着不大灵光的奔驰,在漫行道上开。一辆辆蓝鸟皇冠奥迪桑塔纳林肯卡迪拉克,从奔驰车的左侧飞掠而过。
  姚老大安之若素,不焦不躁地缓缓打着方向盘,仿佛在耍一套太极功夫。
  但老迈的大奔不争气,应声颤抖了一下,好像经过了一个炮弹坑。
  毕刀回头看了看路,下了微雨,马路很平坦。浅浅的水滴像油膜镀在路面上,流淌着一道又一道霓虹灯艳丽的光斑,仿佛一匹暗淡的缀着团花的绸缎。
  “喂!我说小姑爷,听老爷子讲,几个快婿中,就你的路子最野。怎么样?给咱打听打听,有没有愿意要大奔的主儿?我跟他换,8成新的桑塔纳咱就干!这个车,也就壳子还像那么回事,内里头都耗损完了,一个文化单位就没有钱修修。不过,可得快!趁现在这变速轮还站着最后一班岗。要是彻底趴下了,没有几万块钱,它是彻底转不起来的。再说了,老爷子都这个岁数了,要是哪天半夜里急诊上医院,突然车误在半道,我吃不了这官司。我一个当下人的,也想通了,要的什么面子?图的什么排场?左不过是个穷开车的,平平安安把主人送到了地方,这就是最大的面子!我也不管是什么牌子的车了,开着好使就行。人非草木,曹老对我那是没说的,我得对得起他。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我们会有钱来修奔驰230的。说句不好听的话,老爷子坐了一辈子的奔驰,不能叫他死在桑塔纳里。”郑玉朗冷冷地说。恰好这时驶过一处紫蓝色的广告牌灯箱,他的脸就显出潜水艇样的坚毅。
  “你们接着聊吧,我到家了。”毕大夫说。
  第二天是毕刀出门诊的日子。主治医师诊室,限挂20个号。挂号费1元,每张挂号单医生可提2角钱,也就是说,同样是出门诊,在主治医师诊室干一个上午,可多得4元钱。因此轮流出这种门诊,就成了公众的一种福利。
  其实在普通诊室里,也常常坐着主治医师。只是那里的挂号费都是归集体所有,看病的医生一尘不染。
  毕刀有时想想可笑。医生还是那个医生,医术还是那个医术,只因屁股坐的凳子不同,病家就要付出不同的价钱,就不免替病家叫屈。但细想起来,主治医师诊室的房间毕竟宽敞一些,病人是单独就诊,不像普通号那里,一溜坐七八个病人,好像等着剃头的铺子。主治医师诊室里还有一扇虽说不很洁白但很严实的屏风,给人一种安全的感觉。
  毕刀开始看病人,昨晚上没睡好,头痛欲裂。但一想到病人是把带着体温的一元钱塞进挂号室的小窗口的,其中有2毛钱还将进入自己的腰包,就提醒自己一定要抖擞精神。
  看主治医师门诊的多半是些中年知识分子,他们真是有病啊,好不容易放下工作,来一趟医院。挂一个专家门诊要10元钱,他们舍不得。5毛钱一个的普通号,他们又信不过刚出校门像青枣一样毛愣的年轻医生。为了对得起自己的身体和时间,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主治医师号。除了节俭之外,还有一种惺惺惜惺惺之感。觉得这个年纪的医生像自己一样,都是挑大粱有真才实学的。
  中年知识分子易早夭,毕刀格外认真地诊治,头上沁出薄薄的汗水。
  叫到16号了,她的神经渐渐麻木。她依旧温和地注视着病人,但目光像随手撒出的沙砾,很散乱地罩在病人身上,已没了焦点。
  “您叫什么名字?”她机械地问眼前的女病人。
  病人没有回答,摇了一下头,浅浅笑着。
  “请问,叫什么名字?”毕大夫略略提高了声音。病人坚持缄默。
  “您的名字?”毕刀简洁地增大力度。她想这个病人可能失聪。
  “哎哟哟,我说篮子啊!你就真的殚精竭虑到了这个份上,连我也认不出了吗?”女病人大叫。
  门口喊号的护士小姐闻声进来,不客气地说:“请您安静一点,这又不是自由市场!”
  毕刀先是膛目结舌,然后兴灾乐祸地看护士训斥女病人。
  “想不到是你。”她说。
  曹末生今天穿褥十分淡雅,一袭淡紫色的裙衫,清爽可人。
  “世上只有做不到的事,没有想不到的事。我要尽快地见到你,你说除了这个办法,还有什么办法?”
  毕刀把听诊器搁在桌上,准备用看一个病人的时间同女友对话。
  “你们夫妇俩对我进行地毯式的轰炸,到底藏了一个怎样的狼子野心,现在该昭然若揭了。”
  曹末生规规矩矩地并腿坐在专为病人准备的小凳子上说:“我父亲对你很满意,印象很好。”
  毕刀说:“我真有点受宠若惊。有人对我印象好,总比有人对我印象不好要好。可是我想不出这种好与不好,对我有什么关系?”
  曹末生说:“他考察了你,认为你可以做一个女企业家。”
  毕大夫不由自主地拿起了听诊器,这是她要为病人诊治时的第一个动作。然后说:“末生,我想,我们俩,也许还要加上您的老父亲,有一个人,需要进安定医院。”
  曹末生冷静地说:“我们都很正常。特别是我的父亲。以他近80高龄的年纪,能思虑出这样鼎力革新的计划,我觉得很悲壮。我本来是不愿介入这件事的,但我觉得父亲的举动与一位我所尊敬的画家相仿,我要帮助他。”
  “哪一位画家?”毕刀好奇。
  “齐白石啊。他60岁以后大规模地改变画风,史称衰年变法。”
  “那您家老父打算变一个什么法呢?我觉得你们一家人在合伙演一出戏,把我拉来跑龙套。”毕刀愈发摸不着头脑。
  “不不。你是主角。”
  曹末生急急反驳。
  “我是主角?那么谁是导演?”
  “社会。”曹末生冷冷地说。
  “你再说得明白一点,好不好?不过,要节省点时间,我还有病人。”毕刀认真起来。
  曹末生默不作声地从衣兜里又掏出了一张小纸片。毕刀不用看就明白了,那是第17号挂号单。这个鬼机灵,居然多挂了一个号。
  “好吧。你说吧。现在我就是不想听也得听,因为你买下了我的这段时间。”毕刀把自己的姿势调整得舒服一些,想必说起来话长。
  “事情是这样的。我父亲在位的时候,创建了一个九星出版公司。你知道,审批一个出版社,要费许多周折。父亲为了严肃文学的发展,动用了他的许多老关系。用现在的话讲,就是友情出演吧。可以这么说,要是没有我父亲,就没有这个九星的存在。这几年,严肃文学大滑坡,出版公司的状况一直不好,徘徊于微利和轻度亏损之间。前几年不是兴承包吗?出版公司的一个普通工人,好像叫什么浦为全的站出来说,他愿意承包出版社,每年给我父亲所在的部门交10万元钱。
  “这当然是我父亲那样的文化人,巴不得的事情,乐得当甩手掌柜的,就同意了。现在,几年过去了,浦为全居然分文不交。一问,就装穷,说是不景气亏损什么的。可是,你看……”
  曹末生说着,从肩背的见棱见角的军用挎包里,掏出一大摞书。里面的内容一时看不到,只见封面红的酷红,绿的惨绿。黑白对比鲜明的性感女星照片,像斑马的纹路使人眼花缭乱。
  “这都是我从书摊上搜罗来的他们的产品,还是不完全统计。像这样在凶杀暴利色情边缘行走的出版物,销路出奇的好。我问过书摊的老板,说出这种书会赔吗?他们说,这都是从国外盗版来的,简直就是无本生意。焉有不赚之理?再有,据我的调查,那个浦为全出入坐轿车,手提大哥大,比我父亲的排场大多了。要是出版公司不赚钱,他去偷来抢来的钱啊?”
  “真他妈的恶仆欺主……”温文尔雅的女记者骂了一句脏话。
  “你说了这么多,还是没有说到为什么呀?”毕刀看了看表,虽说女记者买下了两个号,后面还有几个病人要看的。
  “别急呀。我这就说到正事上了。最近我父亲让他们兑现合同,每年10万元。他们就摆出泼皮无赖的嘴脸说,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不信你们可以到帐面上去查!你说到处有他们的书,哪能不狰钱?他们说书商拿了书不给钱,要是不信你们也可去查帐!我父亲他们一伙书呆子,哪里会查帐?!再说人家既然敢让你去查,必是事先做好了手脚的,听说他们请了一个退休的高级会计师。你哪里查得出?父亲气得心脏病都犯了,这不是无法无天吗!”曹末生微微有些颤抖了。
  看女友生了这么大的气,毕刀也随着气愤起来:“那就不让那个什么……浦为全承包好了!”
  “这咱们就想到一块去了。父亲他们不能捧着金碗要饭吃啊!以后国家的拨款越来越少,文人们再没有条件关起门来儒雅了。有什么办法啊,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父亲在筹划着更换承包人,这一次,政权可要牢牢地掌握在无产阶级革命家手里。这个人,既要有经营头脑,又要绝对忠试可靠。再不能选错接班人了……”曹末生像一个女政治家侃侃而谈。
  “那是。那是。”毕刀频频点头。钦佩之余,不免设身处地考虑:“只是这样的人到哪里去找?”
  “不用找。现成就有一个。”曹未生胸有成竹。
  “你说的是我?!”毕刀大惊。联想起刚才的女企业家云云,才知道在这里埋伏着一支兵马。
  “不是你。是我的丈夫郑玉朗。”曹未生字正腔圆地说。
  毕刀大松了一口气,笑自做多情。“这太好了。”她忙说。
  其实郑玉朗到底合不合适做承包人,毕刀哪里知道。只是人家的婆姨都说行,自己还唱什么反对票?只要同自己无干,又何必认真。
  “你真这样认为吗?”曹末生半信半疑。
  “知夫莫过妻吗!”毕刀一口咬定。其实心里说,当年我反对你们结合,你还不是根本不听我的?这次我可要要一个滑头了。
  “其实就我的本心来说,并不觉得他行。但我们全家都说他是最合适的人选,我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你知道,我只有一个哥哥,生性懦弱,对从商从政没有一点兴趣,绝担不起此担子。其余几位姐夫,也都是搞艺术的,不管闲事。为了父亲,我理应挺身而出,但抛头露面,一个女流,终是不便。更何况我是曹畏三的女儿,恐怕有许多闲话。”曹末生缜密地思考着。
  “即是这样,那就让郑玉朗当就是了。”毕刀惦记着余下的病人,心不在焉地说。
  “但是,老爷子不肯。”曹末生神色严肃。
  “为什么?”毕刀不解。
  “为了避嫌。”
  “这又不是私人开的买卖,既然一个普通的工人都可以承包,大学毕业的郑玉朗为什么就不行了呢?钱都是在公家的帐上,不信可以查嘛!”毕刀说完,不由得笑了。今天怎么老说查帐的事,值得这样认真吗?
  “老爷子清白一生,不愿晚节沾上污点。”
  “中国不是有句古话,内举不避亲吗?”
  “我们也都这样劝老爷子,但他就是执意不肯。”曹末生很焦虑的样子。
  “别着急。再想想办法。”毕刀安慰朋友。
  “办法倒是有一个。”
  “什么办法?”毕刀忙不迭地问。
  “我们全家思谋了半天,只有来个桃代李僵。由这个人出面竞争九星出版公司总经理的座椅,把浦为全顶下去。枪杆子就回到劳动人民手里了。”
  “这倒是个好办法。只是这个人也不好找。”毕刀担忧。
  “我们已经找到了。”
  “谁?”
  “你。”
  风从窗外沁进来,把插在钉板上的挂号革吹得扑扑响。曹末生最后掏出的那张单子,险些飞了起来。
  毕刀把单子往钉子的根部压紧,好像在给一棵小树培土。
  “啊!末生,我想你很清醒,可是这怎么可能?我是一个外科医生,对出版行业一窍不通。我哪能做这种刀光剑影的总经理?真是……嘻嘻……”毕刀开始大惊失色,但很快就镇定下来。曹末生从小就喜异想天开,她是有数的。怎么就当了真!
  “你不要笑。这是真的。我之所以先让郑玉朗找你,又让你见了我父亲,正是因为我们是非常认真的。”曹末生脸上没有一丝玩笑意味,眉头竖起针形的皱纹。
  在相书上,这种纹路叫做“正义纹”,毕刀突然不相干地想到。
  看来这不是一个玩笑了,需要郑重对待。
  毕刀挺直身子说:“你们这样信任我,我该高兴才是。可你们想到我的态度了吗?我对经营完全是门外汉。”
  “想到了。所以才委派我来同你细细地谈。”曹末生说。“我厌恶经商。”
  “这不是经商。是实业。实业救国。就是救不了国,起码可以自救。”曹末生冷峻地说。
  毕刀把自己的椅子往后退了退,拉开了同她的病人之间的距离。一般情况下,都是病人有严重的口臭,她才行此下策。
  “我不会分辨经商同实业问微细的差异,我只是告诉你我不干。我们都是40多岁的人了,我是一个很好的外科医生。我这一双手,简直就是宝手。我的每个手指都救过病人的性命。我不想改行,对女人来说,医生和教师是最好的职业了,医生比教师还好。不论社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医生永远是受人尊敬的事业。”
  毕大夫说着,站了起来,习惯地把双手插在白大褂的衣袋里,听诊器冰凉的金属听头,像一只光滑的小龟,把冷静坚硬的感觉传达给她的手指。
  医生把手插在白衣衣袋里,给人的感觉是倔傲而冷漠的。殊不知很多时候,是医生把自身隐藏在白色的铠甲之后,为自己壮胆。
  “真的。末生。很抱歉,我还有3个病人要看,上午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毕刀说着走到门口,对门外的护士说:“请叫下一个病人吧。”
  护士略微有惊异,因为每次都是旧的病人走出来,才叫新的病人进去。
  医生的话就是命令。“18号——18号来了没有?再不答应,就叫19号了啊,18号……”
  护士毫无感情的声音,在走廊的墙和挂着“防病须知”的镜框玻瑰上反射着,破裂成干燥的碎片。
  曹末生明白了这是驱客,轻轻地站起来。
  毕刀内疚地笑笑,算是为她送行。她不愿这样对待一个有着30年友龄的朋友。朋友也像出土文物一样,愈古愈好。人在中年以后,就很难再结交到披肝沥胆的朋友了。因此,她有点伤心。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待过一段时间,再慢慢解释吧。
  曹末生打开随身带的另一只公文包。她不同一般的时髦女士,在这暑热难熬的夏季拎一款小得可怜的香包,而是挟一个真正纯牛皮的经理包。
  她把几张薄纸片递给毕刀。
  那是今天主治医师门诊剩下的所有挂号单。
  很安静。
  诊室里的水龙头没关紧,凝聚了许久的一滴水砸落下来,清脆震耳。
  两位女士重新走到桌子旁,落座。只是由于方向的关系,病人曹末生坐到了医生的位置上。
  有小孩的哭声传来。外科的旁边是小儿科。
  “末生,不必再说什么了。我喜欢当医生。”毕刀疲倦地说。同朋友相争是累人的事。
  “鲁迅先生说过,凡是愚弱的国民,病死多少是不足为惜的。”曹末生针锋相对。
  “我不是从国家来讲,只说个人利益。医生毕竟是最保险的职业之一。受人尊敬,收入也还说得过去。”毕刀有意把自己说得很自私。现在的事情,如果公事公办,反倒不易说通。你强调了个人利益,大家就谅解你了。
  “毕兰,推心置腹地说,这件事对我们的家族是有大好处,但对你,也是一件好事。你刚才说到了收入。不错,医生永远是受人尊重的事业,在美国,什么人收入最高?医生和律师。在中国,可就远不是这么回事了。现今收入最高的是老板和经理。这是一个机会,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的机会。”
  曹末生好像在给毕刀讲解一道数学题。只不过当年在学校的时候,都是由毕兰讲给曹末生听。
  毕刀的眼光聚焦在钉子头那一叠挂号单上。每一张挂号单都使她耗费精力,口干舌燥。她的生命被这一张张薄纸片粘走,每一张挂号单回报她两角钱。在这之前,她没有觉得少过,但是在这一瞬,她觉得自己的劳动和所得的报酬太不相宜了。
  “你是说,对我也……好?”毕刀迟疑了。
  “你依然可以做你的医生,不过暂时中断一下罢了。具体步骤是这样的。由你出面,把出版公司承包下来。其余的事就都由玉朗来办,并不需要你操很多的心。我们的素质,比那些最先发达起来的个体户优越得多。那些人更多地属于流氓无产者的范畴,当改革大潮初起,善良的人们还在岸上观望的时候,他们就以特殊的嗅觉一跃而起了。知识分子就失去了他们的第一次机会。
  “现在,第二次机会来了。我们再也不能失去了,因为很难说还有第三次机会。有些路口错过了,就再也无法退回重新选择。我们应该挺身而出了。我父亲他们为共产党干了一辈子,作为打天下的一代人,他们注定享有许多特权。许多贫民老百姓看了生气,我可以理解,但并不服气。一个政权,如果连它的开国元勋的待遇都保证不了,这不是国家的悲哀吗?可是,他们的时代毕竟就要过去了……”
  曹末生冷静哀婉地说。
  “书上说,做女儿的,一般都比较钦佩自己的父亲。”毕刀清醒地说。
  “谁的书?”曾末生问。
  “弗洛伊德语录。”
  “我真的很敬佩我的父亲在他近80岁高龄时还不甘寂寞,变法维新。他希望有好的汽车,汽车就是他的腿。他希望建立一个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基金会,弘扬严肃文学。你说这里面有流芳几世的念头在内,我以为也是无可指责的。毕竟他百年之后,受惠的是后来人。假如不是我们的社会人言可畏,郑玉朗完全可以出任总经理。为了把事情做得更完美,我们全家想到了你。所以,我来找你,是为了私事。但它利我也利你,利私也利公。你可三思而行。”
  毕刀漠然坐着。这是一个罕见的疑难病例。
  曹末生悄声说:“你当名义总经理还有一笔收入。当然我知道你绝不会是为了这个而干,但我得告诉你。不是按市场规律办事吗,我们遵循游戏规则。”
  毕刀嘶哑着嗓子说:“这事真是太突然了。容我和自家先生商量一下。”
  曹末生说:“尽快把结果告诉我。当年部里和浦为全口头签的合约就要到期了,对新一轮承包人的审查就要开始。假如你不愿意,我们还得另物色别人。当然,篮子,我们以前是上下铺,希望以后也成为左右手。”
  曹末生走了。
  毕刀走出医院时已经很晚了。因为虽说上了门诊,但病房里你的病人还要照常处理。平日都已习惯的事,今天就觉得不合理。一个人等于干了两个人的活。
  出了大门,刚要拐弯,突然她的衣襟被人揪住了。
  一看,是唐糯米的老汉。青筋毕露的手把毕刀的真丝裙衫钧得跳了线。
  毕刀正有心事,就不耐烦地说:“不是已经给你说过了吗,我会认真给你的婆姨开刀的。你要老是这样缠着我,我就不管你们的事了,让一个实习医生给你婆姨做手术。”
  “别!可别!人家都说您医术高,您就可怜可怜我家,我们大老远地来一趟京城不容易啊!我再也不敢烦您了,连一句多余话也不跟您说了。今儿的事,都赖我那个蠢婆姨啊!村子来了个人,看我们手术了没。给带了一瓶香油,自家恍的,可香咧。我婆姨说,给毕大夫尝尝吧。东西不是个好东西,可新鲜,是个土产啊。我在这外头等了您一天哪,您就收了我和婆姨的这片心意吧。”
  老汉说着,把一个橙红色的小瓶抖嗦着擎了过来。清亮的油液弯出一个柔和的弧度,反射着西下的阳光。自家油瓶口封闭得不好,有浓郁的芝麻香气四处飘散。
  “不要这样。”毕刀拦着说,“我一定尽心尽意给你们做手术就是。”
  虽说先生是最爱吃凉拌菜搁香油的,虽说这么好的香油全北京难找,毕刀还是不想坏了自己手术前不收礼的规矩。
  唐糯米的手术只是把脾脏上的巨大肿瘤摘除。看起来怪吓人的,其实脏器摘除是比较简单的手术。
  没想到老汉突然急了,浑黄的眼泪迸出眼眶,像蜗牛一样爬在苍老的面
  “是不是我婆姨的病没得救了?您连这一点乡下的土产都不收我们的了?是不是您打定主意,要实习医生给我婆姨做手术了,不愿欠了我们的人情?是不是嫌我们的油也是脏的?我没打开过瓶瓶,连一滴也没尝过啊……”老人哀痛万分。
  毕刀只得接了这瓶被攥得汗渍渍的香油。油的温度很高,好像要沸腾。
  毕刀迫不及待地等先生回家,比热恋时还焦急。
  “回来了?我有件事要跟你说……”毕刀一边端菜碟子一边说。
  先生在一家将要倒闭的工厂当党委书记,遇到什么大事都镇定自若。
  “说什么也得让人吃饱了饭啊。饿着肚子的时候,出不了主意。”他操起筷子。
  毕刀不管这一套。一边给丈夫盛饭,一边把曾氏家族的计划塞进丈夫的胃。
  “就是说他们让你当傀儡?唉呀,我的老婆!你怎么连这个弯子都绕不过来?这是拿着你的名义做抵押啊!你是什么人?劳动模范,五一奖章获得者,三八红旗手……喂,还有什么光荣称号?我的老婆?这些都是无形资产,值大价钱的。”先生在厂子里,是几千人的主心骨,平时很庄重的。但他回到家里,就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毕刀有时打趣地说,你在厂子里,就是这样对广大工人阶级说话的吗?
  先生就说,当然不是。你愿意听那样的话,我立刻就对你长篇大论。
  吓得毕刀连连说,你还是这样说落后话吧。
  “还当过党小组长。”毕刀补充。
  “你在各方面几乎是无可挑剔的,所以你更要问清钱的事。”先生剔着牙缝,郑重相告。
  “可是我还没有决定干不于呢!”毕刀简直觉得一向主次分明的丈夫,这一回颠倒了顺序。
  “这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先生严肃起来。“我看曾家是顺应了潮流。古语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现在的所谓贵族,不要说五世,三世之后仍能凭自己的本事,创出一份业绩的就很少了。
  “曹老宝刀不老,曹氏女儿女婿齐上阵,这真是一个极好的机会。人家既然求到你的头上,给人助助兴有何不好?起码没有什么风险,不然我们两个都在岸上晾着,何时才能发达?我自然不好有大动作,你将计就计练一回傀儡总经理,熟悉了情况,积累了经验,将来焉知不能做一把真正的总经理呢?”先生谈得兴致勃发。
  毕大夫连连摆手说:“我哪有那份野心?!”
  先生说:“我说的是以后,并不是现在。他们之所以选中了你,就是看中了你的毫无野心,不构成威胁。你在现阶段,绝对要听他们的。待羽翼丰满以后,再甩开他们干也不是不可以。他们不是说原来的那个浦为全有轿车大哥大吗?我们为什么就不能有呢?要知道,毕竟你是总经理啊!这香油可真地道,能把人香一个跟头。多少钱一斤?”
  “这香油不是买的。”毕刀淡淡地说。
  毕刀有些迷惑。就这么一件事,怎么使所有的人都显得老谋深算起来?
  毕刀把自己同意合作的意向,通知了曹末生。曹末生让她直接同郑玉朗谈。毕刀不愿意理郑玉朗,但具体的问题又必须同他当面磋商。
  他们将招标时可能遇到的情况,事先进行了讨论。名是讨论,实际上都是郑玉朗一个人在说。毕刀对于出版社的经营和管理业务,完全是一摸黑。刚开始就很烦。掬着曹末生的面子,硬着头皮往下听,居然也就听出了一些名堂。她天性聪颖,加上郑玉朗的阐述简明扼要又切中要弊,几个回合谈下来,也就不再是个出版盲了。
  部里那方面,紧锣密鼓地进行着更换出版社承包人的准备工作。气球放出去了,还真有几个行家里手跃跃欲试,都递交了详尽的承包方案。
  曹老告知部里,他郑重推荐一个很有思想很有能力的女医生,来参加夺标。
  医生?还是女的?这不是风马牛不相及吗?大概是曹老这次住院,这个医生对曹老的治疗格外认真吧?负责此项事物的副会长这样想着,就把同毕刀的面谈安排在了所有应征人的前面,想预先把她淘汰掉。
  会面的时间订在明早8时。
  明天又是毕刀出门诊的日子,她很不情愿耽误了工作。不仅仅是因了钱,由于她的医术好,很多病人都是专来看她的门诊的,还有唐糯米的手术方案,还要继续研究一下,这是她每次手术前的惯例。现在就全耽误了。
  但是没办法。这不但是一个海,而且是一个旋涡,跳进去就身不由己。
  毕刀请了假,说是她的在奶奶家上学的孩子病了。请假很顺利,没有一个人怀疑她在说谎。她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心里很不安。心想孩子可不要真的病了,那就是上天对她的惩罚了。
  本来郑玉朗的意思是让她单刀赴宴,毕刀这一次是出奇的顽强,说什么也不肯。
  “这不成!这又不是抢救病人,肠子肚子流出来我都不怕。对经济方面的事,我是初级阶段。要是哪句话说差了,我倒没有什么,一甩手走了,回去照旧开我的方子去,可你们家的马歇尔计划就全毁了。”毕刀特意突出了那个“家”字。
  郑玉朗迟疑说:“今天晚上,我岳父会再次打电话给副会长,强调他是出版社的创始人,强调这一次承包人非你莫属。所以无论你谈得怎么样,估计结果都是一样的。你就放心好了,我现在过早露面,恐不好。”
  “但你迟早是要露面的,是不是?我认为早露比晚露好,不然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人家反倒惊讶。再说,按照国人的心态,对男人比对女人信任得多。特别是这样的大事,还是有男子汉出面比较好一些。”
  毕刀也不知自己说得有多少根据,只是怯场。她开始恨自己的丈夫,其实和曹末生的友谊,对曹老的尊敬,都不是她投身这件蹊跷事的原因,只因自家的先生显出强大的兴趣。
  “不成。我现时不能露面。你必须一个人去。”郑玉朗思忖片刻,很强硬地拒绝了,语气中渗出凛凛的威严。
  毕刀一下子火了。从来没有人这么居高临下地对她发号施令过。我不过是看在多年友谊的分上,演一出两肋插刀。你还真的拿出老板的架子来了?老子还不干了呢!
  “你必须跟我一起去。否则,我们这场游戏到此结束!”毕刀冷冷地说。
  郑玉朗怪自己疏忽。妻子说过,她的这个朋友也有极锋利的一面。自己这几天只看到她虚心求教的一面,竟把她看得太软弱了。事情到了现在的分上,硬顶就成僵局。他强制自己脸上的肉,温柔地抖了抖,说:“那么好吧,我的总经理先生。只是,我以什么身份出现呢?”
  “我的副手。您将来不是名义上也要是我的副手吗?虽说实权是你的家族的,我不过是个皮影。”
  郑玉朗不去理会毕刀话中的蒺藜,大度地说:“这是我们共同的事业。好吧,我出任你的副手。但主角还是你唱的,不到万不得已,我不说话。”
  第二天,他们准时到达约见地点。
  这是一座破败的四合院,只有那几柄枝叶苍苍的巨大古柏,说明这里曾经有过的威势。
  汪伦副会长基本上还算矜持地接待了他们,神态中有掩藏不住的查询之色。
  会议室里,双方隔着古老的木茶几端坐着,好像对峙的等号。
  毕刀从未有过的拘谨。她经历过许多刀光血影的场面,虽说刀是手术刀,血是病人之血,也算见多识广了。但今天这个场合,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她的目光顽固地盯在自己的长袜上,晦气地想这双灰色的袜子于今天的气氛,真是很不相宜。灰色使她原本秀丽的双腿显出白蜡样的虚伪光泽,她不知道把腿藏在哪里好。
  “我们还是成丁字形坐吧。这样大家都亲切些。”郑玉朗像主人一样调配起众人的座位。
  汪伦坐在了窗前的沙发上,苍白的头颅映着纱窗外的翠柏。
  呈90度直角处,坐着郑玉朗和毕刀。
  三人都衣冠楚楚,促膝交谈的样子,但有一种隐然的张力,暗浮在空气中。
  “毕女士是怎样得知我们这里有这样一家出版社,并决定要承包的呢?”汪伦副会长单刀直入地问。
  郑玉朗和毕刀一下傻了。他们准备了许多业务上的问题,但是独独没想到这个不是问题的问题。他们就觉得对方有些阴险,甚至是弄清了他们的底细,故意敲山震虎。
  其实汪伦的骨子里是个文人,对商务谈判并无经验。他只是很奇怪,是什么渠道,把这样一个端庄干练的女医生吸收到完全陌生的领域来的?他随心所欲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给了预谋的总经理副总经理一个冷不防。
  “这个……这个……是这样的……我是听……”毕刀张口结舌,差点就要把曹老先生供出来。
  “这个无可奉告。”郑玉朗果断地堵截了话头。
  汪伦像山植一样红而圆的面庞出现了很尴尬的神色。不过,他到底是好好先生,不自在了片刻,也就恢复正常了。
  “毕女士作为很有经验的临床医生,”汪伦掀动茶几上的一叠纸,毕刀认出那是几天以前郑玉朗让她写的个人简介。“怎么就能弃医从工,改作自己完全不熟识的业务呢?你是否有把握做好它?”
  这个问题倒是演练过多遍了。
  “我虽喜欢医学,但更欣赏鲁迅先生说过的话,愿意投身到教育民众的工作中去,做企业家于实业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我平时也很注意积累这方面的知识……”毕刀神龙见首不见尾地谈了几点管理经验,都是郑玉朗临时教她的,现买现卖。汪伦副会长也是个外行,听得云苫雾罩。
  毕刀不敢恋战,赶紧把烽火烧向郑玉朗,说:“一个好汉三个帮。我已经物色到几位很有经验并从事过这方面工作的专家,比如这位郑先生,已答应出任我的副手。世上无难事,只有肯登攀。我们众志成城,相信心想事成,下面让郑先生说吧……”说到最后,简直有点语无伦次了。
  毕刀长吁一口气,总算把这一席话大致不错地背完了。特别是不失时机病人就是你的自留地,你不在,别人也不好替你锄草捉虫。有几个病人的医嘱要马上更改。病情变化了,就像季节变化了,要随之增减衣服。你没给病人及时更动医嘱,就像天热了,你不给孩子换单衣,孩子就只好热出痱子。毕刀有些愧恧,她以前是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的。还有几张检查单也堆在那里,像是侦察兵抓回来舌头吐出的情报,也因她这个总司令不在,毫无意义的散落着。
  “毕大夫,您的孩子的病好些了吗?”小护士关切地问。
  “孩子的病?……啊啊,好……好些了。谢谢你们这样惦记着。”毕刀埋头处理病历,以掩盖自己的失态。
  “明天有唐糯米的手术,您可得休息好了。家里有病人,最熬人了。一场手术就是一场仗。”小护士老气横秋地嘱咐她,毕刀觉得很温暖。
  按照以往的惯例,应该再把唐糯米的手术方案推敲一下。毕刀看了看表,匿名信约会的时间快到了。
  出了办公室的门,她看到唐糯米的丈夫。老汉眼巴巴地看着她,希望她能主动地过问点什么。病人的家属一般不敢打扰医生,总是潜伏在医生必经的路上,想让医生在看到自己的同时,联想到自己卧病的亲人,多想出治病的好办法。
  毕刀不耐烦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是什么意思呢?是你婆姨的病我知道了,你就不要再罗嗦了?还是手术没有问题,你就放心好了?毕刀自己也说不明白,只是想快点摆脱繁杂的事物,去把匿名信的谜底揭穿。
  毕大夫远远地就看见,在儿童乐园的入口处,有一个身穿很干净的旧军装的中年男人,安详地站着。
  这是一套假军装,从来没有缀过领章帽徽的军装。这个瞒不过当过兵团战士的毕刀。军装的领子是均匀一致的浅绿色,没有领章遮避过的浓绿方块。
  毕刀径直向他走过去,那个人也迅即迎了上来。
  “你就是……”两个人几乎是同时说出这句话,但毕刀说了半句就没了下文。她总不能说:你就是匿名信的作者吧?虽然她极想这样说。
  “你就是……毕兰大夫吧?”来人说完了这句话。
  “是的。”毕兰很矜持地说。事情就这么开始了,似乎比她设想得简单。
  “我的名字想来你一定是很熟悉了。这两天,我的耳朵一直发热,有人在不断地重复我的名字。”来人说。
  “我并不知道您是谁。”毕刀直截了当地说。
  “我是浦为全。”来人伸出了他的手。
  浦为全?浦为全是谁?这个名字很熟,似乎震动过自己的鼓膜多次,但她确实没见过这张像黑人领袖曼德拉一样,泛着釉彩的黑脸。
  她歉然一笑说:“真对不起,我不记得了。也许是当医生每日接触的姓名太多,我对人的名字反应很迟钝。您能介绍得再详细一点吗?”
  浦为全笑了,笑得很尽兴:“我就是您企图颠覆的那个人——九星出版公司的现任总经理。”
  喔!
  狭路相逢。
  毕刀确实从郑玉朗和曹老还有山楂会长嘴里,多次听到过浦为全这个名字。但那只是一个抽象的音符。她似乎从没想到,那是一个活生生的散发着烤人热气的男人。
  毕刀一时有点窘。
  “您——好——”她拉长声音说。她并不想问他好,甚至不想见到他。问好只是基于礼貌,拖长时间以调整情绪,她后悔没让先生一道来,或者干脆应把郑玉朗揪来。
  “很想同您详尽地谈一谈。”浦为全单刀直入。“噢……好。我还有一个助手,让我打个电话,约他来一道谈吧。”毕刀终于想出计策。
  “您说的是曹畏三的女婿郑玉朗先生吗?我看就不必了。你们还并没有取我而代之,这次也并不是移交工作。我只是想同毕女士单独谈一谈,我知道您似乎不太乐意。但你我之间,这样一次谈话是不可避免的。迟早而已,早比晚好。”
  毕刀不是个拖沓女性,既然一定要发生,索性早点挑明了好。她点了点头。
  “我们在哪儿谈呢?”浦为全环视四周。儿童公园的转马孤伶伶地兜着圈子,只有一个孩子坐在一匹黑马上,他的父亲奋力地推着马屁股,整个马群咿咿呀呀地旋转。
  “还很复杂吗?像中国入关的乌拉圭回合?”毕刀原以为三言两语就可解决问题。
  “一言难尽。我希望能有一个比较好的谈话环境。到我的出版公司去吧。您也可以参观一下。”浦为全以主人的姿态热情相邀。
  “这……恐不合适吧?”毕刀虽没有商海知识,也敏锐地觉察到这是一个陷阶。假若真的承包成功,毕刀就要以崭新的身份,出现在公司的员工面前。那么这一次见过她的人,就会有猜测和传言。此刻还是不见为好。
  浦为全并不勉强,点点头说:“以后再去也好。那这一次就到我家去好了,看看我是否如外界所传,已然暴富?”
  毕大夫淡淡一笑,说:“我也不是公检法。府上改日再去拜访。”她从小就不愿意到陌生人家里去。
  “那么……到哪里去呢?”浦为全真的有些犯愁。“要不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这么早就吃饭啊?我实在吃不下去。”毕刀这一次说得倒是实情,医生的生活是很规律的。
  “要不,到您的家里去吧?”浦为全不动生色地说。他并没有因毕刀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而恼火,只是以不断的建议重申自己的主张。
  “这个……”已经拒绝了多次,毕刀真是不好意思再说“不”了。虽说不想把一个生人引到自己家,又一想,匿名信人家都送得到,想必也没什么可保密的了。就想答应了算了。但她的脸色还是不很情愿的样子。
  浦为全看在眼里,说:“初次见面,毕女士若是觉得太唐突了,以后我再登门拜访。我刚想到了一个好的去处,又安静又闲适。人不多,也不少。既可以交谈又比较符合安全的要求。”
  毕刀被人窥破了心思,略有些尴尬。听说有这样一个好地方,忙说:“在哪儿?”
  “就是这儿——儿童乐园。我们一块去玩大型游艺机吧!”浦为全掏出钞票,“我请您玩这种很惊险很刺激的成人游戏。”
  毕刀再不能拒绝了。
  浦为全买了最为昂贵的游乐园通用门票——就是进得门去,不论多么奇妙的游艺机,你都尽可以重复乘坐,再不需单独买票了。浦为全又周到地买了面包和饮料,丢了一份给毕刀,说:“让我们来一次真正的夏游吧。自打我当了总经理,就再没有轻松过。”
  正是上午,游乐园里人不多,但也不很少。轻微的暄闹给人以勃勃的生意又不太嘈杂。高耸入云的摩天轮像巨大的水车,缓缓滚动,切割着湛蓝的天空。每一架悬挂的小房子,都像神话布景似的,摇摇晃晃地被送上天穹。有游人的小屋就紧闭着门,不知他们在天空中讲着什么。没人的小屋子的门就虚掩着,好像藏着巨大的秘密。
  远处的翻滚过山车,像红色蜈蚣。先是假装镇定地攀爬着,突然一个凶猛的俯冲,然后像气血攻心晕了头,疯狂地来了一个大回环,紧接着又是一个乾坤倒置……游人裂帛一般齐心协力地惊叫,震荡衰字。
  在最忙最乱的时候,居然有机会来玩。真是不可思议。毕刀想。
  他们先上的摩天轮。
  一座标号为13的蓝色小房子,像一条校辫鱼敏捷游来。服务生将房门拉开,小房子继续沿轨道弧形滑动,当它位于巨大圆周的最低点时,浦为全抢先,毕刀随后跃入,服务生将房门闭好。
  尖顶的小房子里面洁净平稳,好像森林深处供七个小矮人居住的宿舍。面对面的两排椅子,赭色的皮面像岩石一般牢固。
  极细碎的咯吱声从靠近轮轴中心一侧传来,提醒你这不是在地上,而是在飘渺的空间。小房子像空水桶,被一种无名之力牵引着,无可遏制地升向高空。
  两个人面对面地坐下,四目对视。
  “这真是一个谈话的好地方。”毕刀说。
  “是的,没有窃听。只要你没带录音机,我们所有的话将随风而逝。”浦为全说。
  “我带那个干什么?我们俩的谈话不是纯粹的私人谈话吗?”毕刀这样说。心里还真生出了遗憾,要是带了录音机就好了,可以请先生逐字逐句地分析,有风从栏了铁条的窗户鱼贯而过,使人顿生寒凉。
  “我也没有带。我有的时候会带。但今天确实没有,你放心。当总经理有时要生小人之心,这是职业需要。但今天我很坦荡。先说说我的经历吧,因为我对你已经很了解,而你对我一无所知,这不公平,我这个人喜欢公平……”浦为全沉思着说。
  蓝色小屋已经升到摩天轮的最高点了。一瞬间,无依无傍,飘荡在碧空之中。
  “你是说,你对我所知甚多?”毕刀愈发觉得寒意浓了。
  “是的。”浦为全不掩饰地说。
  “你雇了私人侦探?”
  “不要说得那么耸人听闻。您大小也算个知名人士,打听起来并不太困难。只是要弄清楚你和曹老女儿的关系,费了一些周折。您和曹老看起来素昧平生,其实还是裙带关系。”
  蓝色小屋开始下降,浦为全这番话说得很平和。
  “我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毕刀说的是实话。
  “不要把自己说得那样清白。”浦为全不屑地摇头。
  小屋缓缓下滑,以觉察不到的速度,将他们重新安放回地面。服务生殷切地将门打开,示意他们下来。
  “请关好门。我们还要转上去。”浦为全毫无表情地说。
  服务生顺从地关好门。用眼睛静静地盯了他们一下,心想这是一对怎样的男女呢?搞第三者吧?神气不大像啊。
  毕刀一副悉听尊便的神态。该说的总要都说出来,就像疖肿红了,就要切开排脓。
  当小屋里重又是他们两个人的时候,浦为全似乎忘了刚才的话头,随随便便地说:“为了今天和你的会面,我很发愁。不知道穿什么样的衣服好。”
  毕刀很好笑。只知道女人们出门好打扮,谁知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也费了心机。她看着这位据说已腰缠万贯的总经理寒酸的行头,说:“所以您特意穿戴得像旧社会一样,以求哀兵动人。是不是?”
  浦为全即刻反驳:“这是我最喜爱的服装,怎么能说像旧社会?不错,我有很多套衣服,各有各的用处,比如会见政界要人富贾大款什么的,我就穿名牌西装,扎几千块钱一根的腰带。我要到印刷厂盯活的时候,就穿工作裤和大背心,有的时候还光膀子。逢年过节给财神磕头的时候,我就穿长袍马褂,像黄世仁的打扮。我想中国的赵公元帅,可能不喜欢西服革履,别惹得财神爷你一烧香他掉了屁股。但所有的衣服里,唯有这套兵团战士服我穿着最自在。所以我遇到非常棘手的客人时,就会穿上这套衣服。”
  “这么说,我使你很为难了?”毕刀扬扬眉毛。
  “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浦为全咄咄逼人的地反问。
  “是啊。我也棘手。”毕刀承认。双方巨大的裂隙,一旦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彼此反倒自在了。
  “我是来劝说您退出这场角斗的。”浦为全直言要害。
  毕大夫全身皮肤陡地收缩,连睫毛都紧张起来。浦为全可不是山植会长,今天是与虎谋皮。
  她极力在脸上安好一个微笑,然后说:“事已至此,不可能的。”
  浦为全说:“对于商人来说,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当然了,我们现在各为其主,本来是道不同,不可与之谋的。但我想,我们的分歧再大,也比当年的毛泽东和尼克松要小吧?他们都可以坐到一块,我们也可进行极为坦率的谈话。我喜欢‘极为坦率’这个词,我记得是在中美联合公报里第一次用的这个词。您先听我的理由,在我谈完以后,您当然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作出判断。”
  蓝色的小房子一圈又一圈地旋转着,好像一盘巨大音带上的唱针。一个人的历史渐渐展开。
  “借用一句宗教术语,我是一个先知先觉者。您不要瞪眼睛,我是用自己的命运打了一个赌。现在人们觉得出版公司是一只会下金蛋的母鸡了,但几年以前那是一只瘟鸡。我从兵团回到北京,当一个普通的工人,我不甘心。当机会出现的时候,我像狼一样的扑了上去。那时候,你们到哪里去了?你们吃着皇粮,在受人羡慕的皮椅子上,把我这样的人视作亡命徒。你们等着看笑话,以证明你们的高贵和远见。我的血液里真的流着流氓无产者的血,宁肯被人打死,不能被人吓死。宁可撑死,不能饿死。所以。我挺而走险,承包了出版公司。我含辛茹苦,这其中的波折我就不同你细说了。总之,我抓住了一个机会,而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知识分子,失去了它。现在,你们明白过来了,看到那棵病秧秧的桃树活过来了,开始结桃子了。不但结桃子,还结苹果,结哈密瓜,你们就眼红了,摩拳擦掌地要把桃树抢回去了。为了夺回失去的机会,而且使这次掠夺道貌岸然,显出名义上的公平,他们抬出了你。其实你只是一道烟幕,好戏还在后面呢!”
  摩天轮的正轴该上油了,运行得十分沉重。
  毕大夫紧紧地闭着嘴。她是怕自己不由自主地半张了嘴,显出鱼一样的惊愕来。
  “他们是一个家族,而你是一个外人。我没有想到他们最终走上了家族统治的道路。曹老并不是最厉害的,他的子女也并非穷凶极恶的衙内。但他们看到了这步棋,虽说晚了,还要后下手为强。我可以理解他们,却不理解您——毕大夫。您一个两姓旁人,在这样的激烈竞争里,您想得到什么?您能得到什么?就算有了收益,您分到的是一杯残羹。假若出了问题,一切责任都要你来负。因为您是白纸黑字签名画押的法人……”
  浦为全的每一句话,都像燕山雪花,席一般地飘来,搅得周天寒彻。
  “可是,我可以就法人一事,同郑玉朗到公证处公证……”毕刀慌忙解释。这是她最后一件御寒的袈裟。
  “作为一个操刀的医生,还能想到公证,真不简单。”浦为全由衷的夸赞。但他嗖地话锋一转:“不要把公证想得那么万能。我现在就与你去公证,说你所有的事都由我负责。假若你杀了人,拿出这具公证书,难道就是我去坐年,你反倒逍遥法外了吗?这是不可能的。法律自有它的威严。”
  毕刀被唬得心跳窘急,特别是法人一事,切中要害。但看着浦为全太嚣张了,便镇定精神,冷冷地问:“你既然这么懂法律,为什么承包了不给钱啊?这不是赖帐吗?”
  毕刀并不是为了给浦为全难看,这的确是她毅然相助曹末生一家,最基本的动因。
  “你说得对,只是口气还不够狠。我要是处在你的位置,也许会破口大骂的。您毕竟比我有教养得多。我要告诉您一个秘密。”浦为全仿佛要展示一个宝贝。
  毕刀凝神静听。
  “出版公司是谁的?是国家的。国家又是谁的?是人民的。人民又是谁的?是大伙的,人人有份,包括你我。我每年给他们交钱,他们想怎么用就怎么用,问过你我没有?这不就成了我既是实际上的长工又是名义上的老财?所以,我不交。我不欠国家的税金,这就不犯法。这几年,我改善了大家的生活,大家都拥护我,不信你可以去做民意调查。听说要换人,他们都说要给新来的人一点厉害看看,怠工!当然了,我自己也赚了一点。为什么我就不该赚?就只有郑玉朗赚是应该的吗?”
  毕刀被这一番话说得晕头转向,但还有一点是清醒的,说:“郑玉朗把几年的钱都一次打到协会的帐上,毕竟是言而有信的。”
  浦为全鄙夷一笑,说:“这个鬼伎俩骗谁?他不过是利用关系,搞一笔短期贷款,钱打过来,把我的权颠覆了。然后再把钱还回去,主人还是一场空,不过成就了他们家族的事业。到那个时候,会有人找你的,因为是你在承包书上签的字。”
  毕刀不寒而栗。她既是对浦为全更是对自己说:“曹家他们不会的!”
  浦为全一副孺子不可教的神态,说:“他们一定会的。你还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们明白。但是我不怕。我有我的关系,有我的势力。我会跟他们干到底的。”
  蓝色小屋子又转到了大轮盘的最低点。毕刀不由分说地示意服务生开门,率先跳了下来。
  “怎么,不玩了?”浦为全关切地问。
  “不玩了。”毕刀说。
  “那咱们去坐翻滚过山车吧。在头冲下的那一瞬,你会咆哮。在现代都市的人,被剥夺了咆哮的自由。能自由自在地惊恐万状地咆哮一声,是一种幸福。”浦为全真心相邀。
  “我现在一点都不想咆哮,我想安静。我告辞了。”毕刀扶着太阳穴说。
  “好。再见。不管您作出什么决定,我都很尊重您,都会奉陪您把游戏玩下去。”浦为全彬彬有札地说。
  晚上,先生很想详细了解谈话的全过程。但是,毕刀没有心绪。“我明天有一台大手术。想好好休息一下,等我手术完了,再说。好吗?”
  “不好。手术对你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但这个人的出现,却是需要我们当机立断的。”先生很郑重地说。
  毕刀不好拒绝,约略地说了说。
  “摩天轮在天上转了那么长的时间,就只讲了这几句话?你不要按照自己的理解,压缩了浦为全的话。我想知道他的真实想法。原装的。”先生不客气地说。
  “怎么,您一直跟着我?你不是个大忙人吗?”毕刀惊异。
  “当然了。自己的妻子去跟一个匿名信的作者会面,我就是再忙,也要保护你的。”先生轻描淡写的说。
  毕刀便很感动。她想,这茫茫人海中,谁是自己的亲人?不就是先生吗?抑制着疲劳,将白天的对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恨不能连标点符号都凸现出来。说到最后,倦意袭来,睫毛像刷了胶水。连她自己都挺奇怪:当时精神高度紧张,心弦绷得炸裂,现在怎么松弛得像一张破鱼网?
  “你说,曹家……能是那……样的吗?”她昏昏欲睡,但还是把这个自认为最重要的问题,吐了出来。
  “我们先不要去管曹家怎样想的了。”先生沉吟着说:“这个浦为全,的确是个人物。他说出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什么问题?”毕刀打起最后的精神。
  “机会。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面对的再不是一张可画最新最美图画的白纸,而是一桌摆满了许多盘盏的桌子。有的盘子只有骨头没有肉了,比如我们的那家工厂。但有的盘子,香气啧啧,大鱼大虾。人民共同积赞的财富,是一块大蛋糕。他浦为全手疾眼快,先用刀子切了一块。郑玉朗不甘示弱,也伸出了他的长把勺子。当然,他现在是假了你的这只手。从名义上看,毕兰是被曹家利用了。但实际上,我们为什么不可在这其中,也伸出自豪的小勺子呢……”说到最后,先生简直就是自言自语了。
  毕刀朦胧中惊讶地说:“这么多勺子一起上,蛋糕不是要被私分光了?”
  先生不屑地一笑说:“只要蛋糕表面的奶油花还在,没有人会发现蛋糕已经变小。”
  毕刀没有再答话,昏昏睡去。
  早上起来,先生说:“你有点像熊猫了。”
  毕刀知道他不是好话,但不知嘲讽的具体所指,只好问:“哪点像?”
  “眼圈。”
  唐糯米被推进手术室。她的老汉颠颠地跟在手术车旁边,想嘱咐点什么。该说的话又早已说完,便怕冷似的一口一口哈着气。倒是白被单下鼓着大肚子的女人比较镇静,小声说:“街去吧,看看有甚给孩子买的东西。听说穿针引线的一会儿就完,跟纳双鞋底似的。听说给我手术的毕大夫活计可好了,单是切下的瘤子就有一马车……”老汉说:“是的啊。人都这么说,咱就有救了,手术半截要是麻药劲过了,你可好生忍着。不兴喊疼,别乱了大大的心……”
  两人讲话的时候想彼此看着脸,转动身子,窄的手术车就不易平衡。推车的护士不耐烦了,说:“罗嗦个什么呀,好像生离死别。唐糯米你是全麻,什么都不知道,就像睡一个觉,再出来时瘤子就没有了。放心好了。”
  毕刀愿意给病人上全身麻醉。在强制的平静睡眠中,打开病人的腹腔,就像打开一口没有主人的箱子,翻拣腾挪无所顾忌。外科医生讲究的是快捷准确机敏,这些都不是简单的恻隐之心所能奏效的。在手术的全过程中,你越是不把病人当人,越可以恣肆汪洋地操作,成功的把握越大。外科手术不是徒有虚名的漂亮孔雀,它是嗜血的苍鹰。
  麻醉就要开始,毕刀最后一次看了看清醒的唐糯米。唐糯米说:“大夫,让您受累了。”
  毕刀温和地说:“这是一个一般的手术,待你醒来,一切都好了。”
  唐糯米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毕刀戴上淡蓝色的手术帽,淡蓝色的口罩。手术室弥漫着矢车菊般淡蓝色的情调,为的稀释血液的恐怖。
  无影灯诡橘地亮着。它并非无影,只是将影子冲淡,好像一杯兑水过多的咖啡,无声地在手术台上空浮动。
  毕刀喜欢鲜血的涩甜气。一闻到血的气息,她就像猎豹一样亢奋起来,头脑清晰若冰,指掌运作如风。
  但是,今天这一切来得格外缓慢,好像起跑线上的选手,迟迟听不到发令的枪声,进入不了激动状态。她揉揉有些僵硬的手指,疑惑地想,难道医学也像狭隘的情人,容不得半点其他行业的染指?
  鸭嘴钳夹着硕大的棉球,消毒皮肤。唐糯米的肚子像一口偏扣的尖锅,坚硬的脾脏肿瘤把皮肤撑得薄而透明。
  毕刀擎起手术刀,刀尖在无影灯下烁目地一闪,就溅上了樱桃红的血迹。
  刀口平直若弦,张力很大的皮肤像鼓面一样竖直裂开,腹腔仿佛一个外拉过狠的抽屉,脏器哗啦啦摊了出来。
  手起刀落,动作翩若惊鸿,谁见了都会夸这是一笔好刀法。只有毕刀心里摇了摇头。
  按照以往的惯例,她会更仔细地推敲切口的走向,犹如美女精心描画她的嘴唇。病人手术后还要承担繁重的劳动,怎样才能让刀口走向更合理,皮肤恢复的更平坦?在这个女人以后漫长的岁月里,当她奋力干活的时候,不会叫肚子上的刀疤牵扯出锥心的疼痛?这是一个优秀的外科医生和一个手术匠人的区别。
  但是这一次,毕刀没有下一点功夫,用了一个最常规的刀法。没有人能挑剔出什么,天上人间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这是对病人的搪塞。
  打开腹腔的那一瞬,按照常规毕刀会有意识地后退半步,以躲避人体脏器特有的罡气。这是老医生教给她的,说医生闻了这种气息,会头晕的。但是今天她忘了。
  紫褐色的肿瘤和脾脏紧紧地依偎在一起,犹如古树洞里赘生的枯藤。不,那不是枯藤,有强大的血脉供给着它的营养,无数筋络缠绕其上,整个瘤体显出邪恶的波动。
  情况比预想的复杂。血管肿瘤和脾脏粘在一起,就像曹老、郑玉朗、山楂会长还有浦为全纠缠在一起……
  “给我血管钳……”毕刀对护士说,竭力收拢自己的精神。
  分离血管,用钳子夹断血流,丝线结扎。好,切断血管。
  手术就是把赘物割除,但是投鼠忌器啊,肿瘤粘连太紧,体积巨大,成功地把它取了出来,可以给自己的学术论文增添光彩……可是假若真的去当总经理,学术论文还有什么意义呢……
  “要卵园钳……”手术越做越深了,像掘一口井。
  ……但是当医生要比总经理保险得多……天下有很多的总经理,外科医主,特别是好的外科医生可是有数的啊,可总经理的收入高。你要是美国的外科医生,当然就不必想这么多了,但你在中国呵……
  “手术剪……”毕刀用戴着乳胶手套的手指,撑开剪刀的双翼,把不锈钢薄而微有弧度的锋刃,送到肿瘤底部。新鲜的血像刚出锅的炸糕,又热又粘,给医生的手一种很舒适的感觉。
  唐糯米无声无息地躺在手术台上,好像一床打开的旧棉絮。这是一次短暂的死亡。她是一台残破了的机器,由医生将她修补一新。在这个过程中,她孤苦无助。她的生命细若游丝、栓在给她做手术的这位医生的小手指上。
  手术器械护士发现毕大夫今天神色恍椒,不断有小的愣怔打断她迅捷的操作。仔细看去,她露出在蓝色口罩上的双眼,犹疑而疲倦。想起她因为儿子有病已操劳多日了,便十分心疼,但这是手术台上,连一句关切的话也没法说,只有更努力地配合毕刀的手术步骤。
  清除了瘤体的外围,就开始最后的攻坚了。剪去杂芜,肿瘤更加狰狞,好像千疮百孔的礁石。瘤子的根部匍匐在腹腔后壁,似一丛毒罩。它的要害部位,目力完全达不到,任何仪器也帮不上忙。只有凭着医生指尖精细的纹路和多年积攒的经验,盲人摸象般探索手下的物体究竟是血管是韧带是肿瘤是脏器还是……?
  滑溜溜的一片,到处都是血的泥泞,混饨一片……是啊,哪里是路啊……现在已经陷进去了,要是不干,曹老的面子往哪里放?怎么再见曹末生……那就不见好了……可是先生说这是一个机会,我们最后的机会啊……这到底是血管还是瘤子呢?要是能把病人的肚子扒开来看一看就好了,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是血管就要扎住,是筋膜就要剪除……要是能钻到曹末生的肚子里看一看就好了,她真的像先生说得那么有心机吗……
  “毕大夫,您的手伸了半天了。到底是要钳子扎血管?还是要刀子切肿瘤?您的手势我看不清楚……”递手术器械的护士为难地说。
  今天,毕大夫已经连连打出这种含义模糊的动作,配合多年的护士总算半猜半蒙地对付过去了,没有出差错。但这一回,实在是难以断定。况且这次器械的区别,昭示着手术步骤的趋向,就像一个是水,一个是火,南辕北辙,后果完全不同。护士不敢擅猜,唯唯请示。
  手术者的手势暧昧,意味着思维混乱。手伸在半空,好象讨乞,自己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护士一叫,毕刀吓了一跳。手术台上走神,就像战场上开小差一样,实在是医生的耻辱。她慌忙掩饰住自己的失态,刚想说什么,忽然一阵昏眩,16头的无影灯突然幻化出32头、64头以至无数闪光的斑环,白色的手术台像舢板一般摇晃,沾了鲜血的纱布团像桃花遍野怒放,开肠破肚的唐糯米也不再躺着,而是与她平行地靠立在一起……
  “毕大夫,您的脸色特别不好,是不是休息一下……”助手是离她最近的人,最先发现了毕刀的虚弱,忙说。
  “不。我……能行……”毕刀喘了一口气,竭力控制住自由化的坍塌感。医生做一台手术,就像老艺人雕一根象牙,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易手的。手术是丝丝入扣的事,做到什么地步了,唯有你自己最清楚。要知道这不是平常的活儿,手术单下卧着的是一条喘着气的命啊。
  毕刀命令自己全身总动员,精神就像没了电的电池,又放在火上烤了烤,依稀发出微弱的光了。
  “真对不起,我刚才没看清楚,您是要钳子还是刀子?”护士委婉地再次提问。
  “要……刀子。”毕刀略一踌躇,发了指令。
  这就是说,她已确认在唐糯米的腹腔深处,人眼所看不到的那一片沼泽,是肿瘤的粘连纤维。她要用刀,将它最后杀掉。
  刀柄递过来了,准确地落在毕刀半屈的手掌中,位置之适宜,使她可以立即用刀锋刺向任何部位。刀刃像一枚初生的银色柳叶,寒光凛冽,在空气中轻微抖动,发出啸声。
  唐糯米静静地躺着,全然不知她的生命之弦就要断了。毕刀把手术刀探进瘤体下部。现在,几乎看不到刀柄了。酱色的肿瘤覆盖了刀子,刀子还没有使用就已裹满血浆的粘液。
  毕刀聚集精神,最后地触摸了一下她就要下刀的部位,那里像坟场一样深奥。她竭力排除干扰,停息了片刻,最终判定那是肿瘤的边缘。她屏住一口气,右手紧紧地捏了刀,左手指艰难地在一片血液的滑腻之中,引导着刀片尖弧形的前端。
  好了,就是这里了。她右手虎口猛地一紧,全身精力灌住到手指的方寸之地,刀锋以雷电之热劈杀下去,她感觉到金属在活体中横行的快意。巨大的瘤体像被砍断了一只脚的怪物,趔趄不止。
  这是最后的分离,患部与健康,应该像桔皮与桔瓣一样相互脱落,腹腔驱走了强盗,重新打扫干净……
  预想中的情景没有出现。
  在一个短暂的空白之后,无数的鲜血像马群一样奔腾而出,沸腾的血泉喷涌四溅。唐糯米敞开的腹腔顿时注满红汁,倾刻之间形成一个血湖泊。浓烈的涩甜气息,狼烟般笔直地冲向手术室天花板。病人的血压带着呼啸飞速下降,心跳微弱得如旷野的磷火……
  手术中最可怕的大出血!
  毕刀误伤血管。
  手术室里渺无声息,好像人们在一瞬间全都死去。久经沙场的护士和助手将巨大的惊愕困锁喉头,等待主刀医生处理灾变的指令。
  血使毕刀空前的清醒了。行医多年,这是她最严重的一次失误。她在台上,当然遇到过更凶险的境况,但那多半是因了病人自身的重笃而导致危难。她还是第一次以自己的疏漏,将一条生命推入深渊!
  不应该啊!焦焚与悔懊煎的着毕刀的心,但她依然是冷静的。她的手还潜在病人的脏腑深处,距离那根突突冒血的管道很近。现在不是检讨自身的时候,救人如救人,她必须挽狂澜于即倒!
  加压输血。
  开辟第二液路。
  开动吸引器,消除腹腔积血。
  注射强心药物。
  毕刀使出浑身解数,横刀立马,惨淡经营,刀光血影,殚精竭虑。一道道的命令,自毕刀嘴里发出,整个手术室陷入紧张压抑的忙乱之中,大瓶的鲜血像小孩饮矿泉水一样,咕咚咚灌进了唐糯米的机体。
  唐糯米始终沉睡如泥,不知道自己曾被装进死亡的黑色斗篷。
  她要为这些鲜血付出一大笔药费。
  毕刀终于抢救回来唐糯米的生命,并坚持着把病人的手术做完了。她靠着无影灯冰凉的灯柱说:“请给我擦一下汗。”
  巡回护士灵猫一样地跑过来,用蘸着盐水的大纱布垫,轻试毕刀的额头。医院的擦汗也像擦血一样,不是抹,而是轻轻地贴附在湿处,靠纯棉纤维把液体吸走。尽管出了这样大的事故,护士仍然尊重毕刀。
  毕大夫的额头铺满了汗,好像那里降过一阵冷雨。
  毕刀说:“谢谢。”然后,护士就接到了一个倾倒的白色影子。毕刀昏厥在手术台前。
  唐糯米的老汉早就觉得,这屋里的事,不对头。一瓶瓶鲜血往里送,所有的人都面皮绷得紧紧。问谁谁都还不说。
  他实在忍不住了,劈头抓住一个护士,黑黑的手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护士的白工作衣。
  “你说,说我婆姨怎啦?她是不是已经不在人世了?你说啊!”
  小护士被刚才唐糕米的情形吓得够呛,也没敢计较老汉的粗鲁。只是揉着胳膊说:“她的瘤子太难做了,象一个章鱼耙得那么紧。大出血,幸亏毕大夫医术高明,这才救了下来。你老婆的命总算保住了,瘤子也切了。”
  老汉双泪直流,硬咽着声说:“毕大夫是菩萨!”听得里面依旧不安宁,不放心地说:“你不是骗我吧?”
  小护士叹了一口气说:“现在是抢救毕大夫呢。”老汉吓了一大跳,说:“医生自家也会生病?”
  小护士知道毕大夫的情形不要紧,不过是累的。也不愿意听这话,就说:“瞧你说的,医生也吃五谷杂粮,不但能病,还能死呢!”
  老汉就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毕刀被人搀着,虚弱地走出来。本来人们是要她躺在手术车上的,毕刀坚决不肯。听见老汉哭,就停下脚步,温和地说:“你不要哭了。你的婆姨没事了。所需的医药费,我替你出。”
  老汉的膝盖就要发软,毕刀疲倦地摆摆手,说:“你应该骂我。”
  小护士跑过来说:“毕大夫,您手术的时候,有好几个电话找。好像是一个女的,两个男的吧。都说有急事。”说完,又饶舌地补充,“那个女的就是上次说发财的那位。”
  毕刀说:“我刚用了镇静剂,现在要到值班室休息一下。再有电话来,你们就说我睡了。”
  小护士说:“知道喽。”突然又想起来问,“要是您的先生打来的电话呢?”
  毕刀说:“也这样讲。一切等我醒来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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