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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咱们走吧!我不要变形金刚。”十岁的儿子对我说。 这是一家新开的百货商场。作为一个家境不宽裕的主妇,每逢我带着儿子的时候,总是像避开雷区一样躲着玩具柜台。这一家商场的经理很精明,在一进门通常飘荡着化妆品香风的大厅处,摆满了令人耳目一新的玩具。 猝不及防! 我踌躇着是否退出去。商场门口贴着优惠展销各式毛线的海报。我需要买毛线织一条暖和的围巾和一顶美丽的帽子。 毛线也不是“仅此一家,别无分店”,换个地方买吧! 我紧拉着儿子的手,稍微用了点劲。准备找一个适当的理由,领着儿子离开这里。 只是这理由需编得美满。十岁,正是清清纯纯又混混沌沌的年龄。我不愿让他过早地知道金钱的效力和家中的困窘,又怕他稚嫩的心因为买不到心爱的玩具而受到折磨,真想用手掌遮住他的眼睛…… 不料儿子却说出了这样的话! “妈妈,咱们走吧!我不要变形金刚。” 我真不知该怎样感谢儿子的懂事才好! 为此,我诅咒那些美国人、日本人、香港人……我说不上发明这种奇异而巧妙的机器人玩具——变形金刚的,具体是他们其中的哪一拨子,也许人人有责。“红蜘蛛”、“擎天柱”、“恐龙刚索”强盗一样霸占了儿子每个星期六和星期天的晚上,闹得我连电视新闻也看不周全。当他们通过屏幕把这些无中生有的形象,像烙铁一样印进孩子们的梦境之后,成千上万造型惟肖的变形金刚们,就像蝗虫一样杀上玩具柜台,像吞噬非洲的庄稼一般咽进父母们的钞票。 如果不是有熙攘的人流,我真想俯下身去亲亲儿子那光滑的有着细密汗珠的额头,然后舔舔嘴唇,他的汗是咸而微甜的…… 但我立刻发现局势并不像我想象得那么乐观。儿子的身体已转向挂着厚重皮门帘的商场大门,脚却像焊在水磨石地面上。尤其是脖子,顽强地拧向柜台,眼睛在很长的睫毛掩护下,眨也不眨地盯着变形金刚们。 形形色色花花绿绿风采各异身量不等的机器人家族,沉默地用潇洒和傲慢,与我的儿子对峙。 我真佩服小孩的骨质柔软。唯有他们同柳枝一般弹性而细嫩的颈椎,才能维持如此不舒适的回眸姿势达这样久…… 我的心像泡进醋酸中的蛋壳,迅速消溶。 不就是一顶帽子和一条围巾吗!我是那个过去了的时代实行“晚婚晚育”的模范,儿子虽才十岁,我已逾不惑。今冬第一阵北风袭来的时候,我感到头皮顶一阵冰凉,这才发现最高处的头发已经稀疏。变白了的头发不但有碍观瞻,而且保暖的功能也差了。我是个巧手的女人,除了会车漂亮的零件以外,还会织毛衣和做菜。我打算给自己织一顶美丽的帽子,为了不显得突兀,还需要一条长长的围巾与之配套。我把这打算同丈夫讲了,他默默地熄灭了手中的烟。当然他不是长期戒烟,从我认识他那天起,我就知道他在别的事情上有毅力而这件事上绝对不行。吃菜的时候我们都抢着吃菜而避开肉,这使儿子不但没发现菜内的肉有所减少,反而以为最近的伙食比以前好了。 我可以不要帽子。我有一条旧的方头巾,把它拼命向前戴,就可以护住头顶。生儿子的时候落下的毛病,一受风我的头就像被槌敲击似的疼痛。只是那样子可能不大美观,像一个肃穆的阿拉伯女人或是童话中的鸡妈妈。不过,那又有什么呢?我的儿子将会有一件他心爱的玩具了。 我乜了一眼柜台。变形金刚们很贵很贵,一顶帽子和一条围巾,只够买一条变型金刚的腿…… 而且,丈大会说什么呢?他总说我惯着儿子,同阔人家比,要知道我们是最普通的蓝领。 蓝领的儿子,就不能有变形金刚吗? 我几乎要下定决心了。我身上的钱够买一个最小号的金刚。对丈夫,我会编出一个美满的不要帽子的童话。 可惜儿子到底是小孩子。就在这希望曙光已经出现的时刻,他突然把头和身子扭向门,很果决地说:“妈妈,咱们快走吧!报纸上说了,变形金刚是外国小孩都不玩的东西了,才运到中国来,骗咱们的钱。” 他拉着我的手就要走,小手湿漉漉的。眼光像同遗体告别似的,最后瞥了一眼柜台。他的小腿飞快移动,好像怕变形金刚们会突然生龙活虎地把他拽回去。 这话说得太成人气,连我都未想到如此不容抗拒的理由。儿子是品学兼优的三好学生。在这颗小小的清澄的灵魂面前,我觉得自己和丈夫都太自私了。我是为了自己,丈夫是为了我。 我几乎是一个箭步返回柜台,买了一个最小号的变形金刚。我不怕钱被外国人或港澳同胞赚去,也不怕秃顶头痛和颈椎增生。为了儿子的懂事,为了我和他心中的快乐。 那天晚上,儿子忘了吃饭,一直在玩变形金刚。他把小小的黑色手枪别在红色的“威震天”(这是那个金刚的名字)手中,旋转曲折之后,机器人就变成一架尾翼高耸线体流畅的轰炸机。它的结构确实精巧,美国“孩之宝”的标志,在儿子温热小手的摩裟下,不断由红色变为蓝色,又在室温下返回红色。 “变形金刚,随时变形状。汽车人为正义而战,为自由而战,意志坚强” 儿子哼着变形金刚的电视主题歌,音色很美。 虽然挨了丈夫几句埋怨,我仍旧觉得自己决策英明果断。变形金刚虽然昂贵,但这快乐的时光更昂贵。我可不愿儿子长大成为出色的人后,在一篇回忆录或自传中写道:我小时候很喜欢玩具,因为家境贫寒,只有眼巴巴地看着人家的孩子玩…… 当然,儿子很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蓝领,那我也不希望他的童年留下深深的遗憾。孩子的快乐毕竟比较廉价,一个最小号的变形金刚,就使他如醉如痴。 “不能因为玩‘威震天’影响了学习。”我郑重叮嘱,话语中掺进了少有的威严。 儿子以同样的郑重回答了我。其后几天,我假装无意实则很仔细地翻检了他的作业成绩,还好。儿子是个有克制力的孩子,只有做完作业才摆弄玩具。 真正的冬天到了。 丈大又延长了他戒烟的时间。我再三解释旧围巾很好,他阴沉沉地说:“你也该买一双棉靴了。” 我做出经他提醒才感觉到脚下发凉的神色,感激地冲他笑笑。 又一天晚上。我突然发现儿子拼装的变形金刚与我们买的那个不一样了,红色变成了黄色,长相也要狞恶许多,最主要的是个头,起码要大上三倍。 “这是什么?”我几乎是严厉地追问。所有的《父母必读》都谆谆告诫,对孩子的某一丝异常,都不可掉以轻心。 “这是‘大力金刚’。”儿子很慎静地回答。口气亲切得好像大力金刚是我们家的亲戚。 感谢电视里坚持不懈地播映,我也初步具备了金刚家族的常识。大力金刚是另一派金刚们的头领。 我需要了解的当然不是金刚的绰号,而是金刚的主人。“我问你,这是谁的?”语气没有丝毫缓和。 “同学的呀!差不多每个人都买了,大家买的都不一样,互相串着玩,这样我们就能玩好多种汽车人和飞机人了!”儿子坦荡地看着我,完全没有听出我的问话中隐含着对他的猜疑。 我不由得有些内疚,却并不能保证下次就能改正。我对孩子的说谎和盗窃,怀有极大的恐惧,不得不高度提高警惕。 孩子们的交易挺聪明,大概类似原始部落的以物易物。这是个新鲜事物,我不知道该赞成还是该反对。看着儿子的勃勃兴致,我只是说:“不管是大力金刚还是威震天,都不能影响了学习。要爱护别人的玩具。” 儿子听话地点点头。他是个乖孩子。 有人敲门。声音很小,位置很低。 儿子跑去开门。门扇开得很大,儿子是个好客的孩子。来人却把门扇微微合拢,好像他不是想走进而是要离开。然后才从门缝里缓缓挤进一颗胖胖的头。 这是儿子的同学,一个经常来问作业的男孩。名字我记不得,只叫他小胖。 小胖这次却并不是为了什么作业来请教儿子。他既不肯进来又舍不得退去,卡在门缝里,满脸困窘地对儿子,眼睛却瞟着我说:“真对不起,我把你的变形金刚搞坏了……” 儿子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我好像还没见到他受过如此重大的打击。他从小胖手里接过散成一摊零件的威震天,平托在眼前,轻轻地吹着气,好像那是一只受伤的鸽子。 最初的震惊过去之后,儿子求救地看着我。 这是一个尴尬的场面。最初的一瞬,我惋惜地想到帽子和围巾。然而,我们还是面对现实吧。 我故意不看儿子,说:“威震天是你的,你看怎么办?” 儿子还是默不作声,也许我的在场,干扰了他的决定。我转身走进里屋。 静默。我听见小胖喘息的声音越来越粗。我真想跑出去对他说:“孩子,你可以走了。”可是,这决定应该由儿子自己做出。 “你是怎么给弄坏的?”儿子的声青充满愤怒。 “就这样……后来就啪拉一声……”小胖大概做了一个手势,我听见儿子喉咙里咕噜了一声,对这个害死威震天的动作恨之入骨。 怎么办呢?也许我该出面。变形金刚固然珍贵,但宽容比这更珍贵,我虽然相信自己平时对儿子的教育,但威震天对于他,相当于成年人的一台彩电,一架高级相机。拖延着的时间,对他对我对小胖,都是煎熬。 终于,儿子开口了。他好象走了很远的路,声音中含着一种虚弱,却还清晰。那是很简单的三个字:“没关系……” 小胖子瞪瞪噔地跑了,好像怕儿子会改变主意。 我长吁了一口气,好像自己也走了很远的路。我轻轻地吻了一下儿子的额头,他的汗咸而微甜。 “威震天死了。”儿子的眼里含着泪花。 “我试着把它粘起来。”我安慰儿子,自己也没有大大的把握。 我说过自己是个巧手的女人,但这个断成碎片的威震天还是使我煞费苦心。在耗费了比织一顶帽子多得多的心血之后,威霸天终于栩栩如生了。只是它只能看,不能动。它再也不会变形了。 儿子是个典型的喜新厌旧者,他把全部的热情转移到大力金刚身上。变形金刚的生命在于变形,不会变形的金刚只是一件摆设。 儿子飞快地改变着大力金刚的形状,你不得不佩服美国人的机智,飞机的肚子居然能变成人的脑袋,严丝合缝,毫无破绽。 我也忍不住凑过去后。最好的玩具,对大人和孩子同样有魅力。正在这时,啪啦一声,高大的大力金刚像被炸药内部引爆,一下散了摊子,成为一堆碎片。 这是怎么回事。 儿子望着我,我望着他。 事情再明显不过,只是我们都不愿相信。大力金刚被搞坏了。 儿子徒劳地想把碎片镶起来,结果是使破坏更加严重。 我正在思讨如何处理,儿子已经很老练地把碎片收拢在一张纸里,准备出门。 “你到哪去?”我问。 “去还给人家。还有道歉。”儿子显出很有韬略的样子,事情安排得详细得当。 “大力金刚是小胖子的吗?”我存着希望问。 “不是。”儿子说了一个同学的名字。 是她家!我的心往下一沉,又飘飘悠悠地上浮到咽喉。 那是一个很娇弱的女孩子。我对女孩倒没什么印象,只觉得她的妈妈是个高傲的女人。她们家境很好,属于丈夫所说阔人的范畴。给柔弱的女孩买如此大而凶恶的机器人玩具,丰衣足食可见一斑。 “你就这样去……行吗?”我迟疑地说,不知问的是孩子,还是我自己。 “还要带什么东西吗?”儿子不解地问。 我看着儿子清澄如水的目光,想说什么,却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妈妈,那我走了。”儿子一溜小跑而去。 “快去快回。”我不安地叮嘱。 没有回答。儿子已经跑远了,不过我相信他一定不会耽搁。 等啊等啊……许久许久……儿子还没有回来。 我的心象被钓住后急待挣脱的鱼,左蹿右跳,激起巨大的涟漪。 为什么我不再多叮咛他两句!世上的人什么样的都有,你能原谅别人,别人却并不能原谅你。假如真的出现了某种不快,儿子他多少会有个精神准备。不然,当责备像暴风雨一样袭来的时候,他会惊愕地瞪大了那双纯洁的眼睛。由着眼泪像自来水一样将它贮满…… 不……还是不要预先讲的好!也许一切都很正常,也许什么意外都不曾发生。好客的同学挽留儿子多坐一会,女孩的妈妈还给儿子剥开一个桔子,儿子很有礼貌地推让着……我的儿子是个讨人喜欢的男孩,人家一定会谅解他的,就像我们曾经谅解了小胖一样…… 对!一定是这么回事,只能是这么回事!我庆幸自己没有用预想中的乌云,遮蔽孩子内心那片晴朗的天空。 尽管我不断说服了自己,随着时间的推移,内心还是越发忐忑不安。 终于,儿子回来了。他走路的步伐是那样轻,直到眼前我才从沉思中蓦然惊醒。 我看了他一眼。只这一眼,就足够了。过去的这段时间,使儿子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虽然表面看起来,只是他哭过了,流了许多泪,为了怕我发现,又站在冷地里等着风将泪水吹干。孩子的掩盖暴露了更多的东西。 我没有勇气问儿子详细的过程。重复那经过,无论对儿子还是对我,都是一种残忍。 “妈妈,人家要我们……赔……”大滴大滴的泪水从儿子脸上不滚落下来,我用手去接,因为刚从外面回来,那泪水很凉。 我想用母亲温馨的心捻成毛线,为儿子织一间温暖的小屋,可惜我不是整个世界。 也许我应该事先告诉儿子……但如果说那恐怖的前景,而一切又没有发生,我岂不是玷污了一颗纯真的心!只要还有一丝可能,我也愿维持这种真诚直到最后。 现在,我们面临的是另一个问题了——成为碎片的大力金刚还有儿子那颗有折痕的心。 “既然损坏了东西,人家要求赔偿,当然是应该的。”我拭干儿子的泪水。 “那我去找小胖,叫他先赔我的威霸天,人家说了一个‘对不起’就值这么多钱啊?以后上商店买东西,甭带钱包,先说‘对不起’就行了!”儿子从地上弹射而起。 “你不能去!”我拉住他。儿子在我手下不驯地挣扎着,十岁的男孩已经有了小牛犊一样的蛮劲。 “为什么?妈妈!”儿子半仰着脸,像问天一样问我。 我不能回答。这世界上有许多像花布一样美丽的道理,却做不成衣服。 我却必须回答:一只母猫还要教会小猫如何捕鼠。我就是再为难,也得给儿子一个大致削弱的道理。 “‘对不起’是一种礼貌,它是不能用金钱来计算的。” 儿子顺从地点点头。这话大概同学校的师长们所讲差不多,他还勉强听得进去。 “小胖弄坏了威震天,你原谅了他,他很轻松,这是一件好事。”我做出循循善诱的样子,准备把儿子领进我的埋伏圈。 “可是人家不原谅我……妈妈!”儿子抗争着。他受到的羞辱比我苍白的说教,要有力得多。 “是的,儿子。每一件事,都可以有好几种处理的方法。喏,就像这些变形金刚,可以变机器人,也可以变飞机和汽车……懂了吗?” “懂……了。”儿子迟疑地点了点头,但我知道他不服,又不愿惹我伤心。 我把一直拉着儿子的手松开了。我很累,这世界上谁也代替不了谁。 儿子不再挣扎,孤零零地站在一边。 最大号的大力金刚,代表一个令人咋舌的数字。尽管我们还不用变卖家产,尽管街上也没有当铺,我还是有一种破产的感觉,。 我和儿子揣着共同的秘密,迎回了家里最主要的男人。儿子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希望我别说;又希望我快说。 我不想说又不得不说,想晚说又想干脆早说,人有时飞快地迎着一个东西跑过去,其实是为了躲开它。 丈大听完后,居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保持镇静。然而这镇静像糖衣一样,包裹着的是苦涩的雷霆。 “说!你是怎么把这玩艺给弄坏的?”丈夫拒绝叫那堆碎片为变形金刚。 “就这么一下……啪拉一下……就……”儿子看着我,语无伦次,希望我能为他做证。是的,当时我在场,可我也说不清,没有预谋的事情都说不清。 其实这个过程说清说不清又有什么关系呢?要紧的是它坏了。儿子以后再也不会去玩这种借来的宝贵玩具了。 丈夫眉头紧皱,眼里射出凶狠的光。儿子往我身后躲。 “你说你是成心的,还是故意的?”丈夫气急败坏,“说——” 我不知道成心和故意有什么不同,也不敢劝他。 “是成心的……不,爸爸,我是故意的……”在父亲的虎视眈眈之下,儿子来不及思索,急切地选择着他认为较好的动机。 “好你个小败家子!你爹干一个月,还挣不回这么个玩艺,你倒好,充什么少爷胚子!我让你记住喽——” 丈夫抡圆了胳膊,呼地拍了过来。我用手臂架住,只觉得半边身子一震,触电般的直麻到中指尖。 他是干壮工的,出手极重。幸好我站的位置好,来得及阻拦。 儿子惊恐地愣了刹那,才哇地痛哭起来,好像挨打的不是我而是他。 “你还有脸哭!”丈夫气得吁吁吐气:“为了那个小玩艺,你妈就没钱买线织帽子,这回再加上个大家伙,咱一家连过冬的煤和大白菜都没着落了!”他又转过脸对我:“都是你惯的!” 我由着丈夫数落,只要他再不动手就成,从小到大,儿子没挨过打。 那是冬天里极冷的一日,从太阳里散发出来的不是热,而是冷风,我走进炉火不断的家中,儿子脸热得通红,眼睛也亮闪闪地好像深潭中的星。我以为他发烧了。 “妈妈,你闭上眼睛。”儿子一说话,我就知道他没病。病孩子是不会有这么动听的嗓音。 我闭上眼睛,心中像煮开的牛奶,不见波浪地荡漾。儿子将有一个小小的快乐送给我:也许是张一百分的卷子,也许是个纸盒小瓶做成的手工。 “好了。妈妈,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我还是闭着眼睛,迟迟不愿睁开。这是一种母亲特有的幸福。 “妈妈,你快点嘛!”儿子催促。 再耽搁下去,儿子该着急了,我赶紧睁开眼。眼前一片稀薄的淡绿,仿佛置身初春的草地。过了一会才看清,是儿子捧着一团绒绒的绿线。 这是我最喜欢的颜色。 “妈妈,你喜欢这颜色吗?”儿子眼巴巴地瞅着我。 “喜欢。太喜欢了。你怎么知道妈妈喜欢?”儿子已经大了,我对他讲话时提到自己,还是不习惯用“我”,而是依然用“妈妈”这个太奶里奶气时的称呼。 “妈妈忘了?从小到现在,您给我织的毛衣毛裤,都是这种绿色。我能从一千种颜色中找出这种绿色。”儿子怪我提了一个太简单的问题。 对某种颜色的喜爱,也许就是这样一代一代流传下来,像一个美丽的故事或是一支古老的歌。 “是爸爸带你去买的?”我真心地感激丈夫,他是那种外粗内柔的男人。 “是我自己去买的!”儿子颇有点自豪。 “你哪里来的钱?”我惊讶地问。 儿子不语,眼睛却直挺挺地瞪着我。 这孩子不会去偷吧?我脑中,一闪过这念头,立即觉得是对儿子的亵渎。那一定是他捡废纸卖牙膏皮换来的钱了!可儿子近来并没有满手乌黑或回家很晚……不行,得问清楚。 我把毛线一股脑丢在床上,有几股缠绕在一起,这是很难解开的,也顾不上了。 “快说,哪来的?”我抱着最后的希望,求儿子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找小胖要的。”儿子极清楚极明白地回答我。 “找谁?”我已经听得很清楚了,可我还要问。我不相信,一向那么恭顺的儿子,竟敢如此不听话! “找小胖。”儿子的口气中竟没有丝毫怯懦,勇敢地迎着我的目光。 我的头立刻像蜂巢一样嗡嗡作响,所有的含辛茹苦所有的谆谆教导所有的设计所有的希望,都被这孩子的目光击得粉碎。 “你是怎么去要回来的?”我虚弱地问。 “就像别人跟咱们那样要回来的。”儿子似乎觉得我问得多余。 我的手慢慢地举起来。儿子以为我要抚摸他的头,便亲呢地倚靠过来。我猛地将手击在他的头上。在最后的一瞬,我想起杂志上说过不要打孩子的头的教诲,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只容得稍微一偏,劈在他的脖子上。 儿子的头骨还软。然而不像他极小时候那种柔软的乒乓球皮的感觉,而似一个充气很足而略有弹性的足球了。 我的手被有力地反弹回来。儿子没有躲避,他痴痴呆呆地望着我,仿佛不知道自己做错在哪里。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凶狠地打儿子,但我敢肯定,这不是最后一次。 儿子的泪和我的泪,交替地洒到绿毛线上。毛线因此变成浓淡不均,用它织出的帽子和围巾一定是很别致的。 以后,每当门扇被风吹开,又被风缓缓合上的时候,我都以为会有一个胖胖的圆头圆脑的小家伙出现。 小胖却再也没有来。他还了钱,也不要那个破碎的变形金刚了。 那个巨大的大力金刚,被我用胶粘好了。高高大大威威武武,给我家平添了一股富贵奢侈之气。 现在,我们家有两个变形金刚了,可惜都不会变形。 儿子也从不去动它们。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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