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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31.边境市场

  拉雪巴土司又来了。
  他看到封闭的堡垒变成了一个开放的宏伟建筑,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这回,他再不说是我舅舅了。虽然,我这里连道大门都没有了,他还是在原来大门所在的地方滚鞍下马。我说滚,可没有半点糟踏他的意思。拉雪巴土司实在太肥胖了,胖到下马时,都抬不起腿来。要想姿势优美地上马下马,把腿抬到足够高度是首要条件。肥胖使曾经的马上英雄失去了矫健。拉雪巴土司歪着身子,等屁股离开马鞍,利用重力,落在了马前奴才们的怀里。
  他吃力地向我走来,还隔着很远,我就听到他大口喘气,呼哧,呼哧,呼哧。他肯定伤风了,嘶哑着嗓子说:“麦其家最最聪明和有善心的少爷呀,你的拉雪巴侄儿看你来了。”
  “我对他们说,拉雪巴会给我们带来好礼物。”
  “是的,是的,我带来了。”
  他的抖索的双手从怀里掏出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塞到我手上。我叫管家一样样打开来看,却是一迭厚厚的,很有些年头的纸片,几颗铜印。他的百姓背弃了他,拉雪巴土司只好把那些投靠了我的寨子的合法文书与大印送来,表示他承认既成事实。
  这些东西都是过去某个朝代的皇帝颁发的。有了这些东西,我就真正拥有那些地方了。
  一句话涌到嘴边,但我没有说。反正有人会说;果然,管家开口了,说:“我们少爷说过,谁得到麦子都要付出十倍的代价。你不听,现在,可不止付出了十倍代价。”
  拉雪巴土司连连称是,问:现在,我们可以得到麦子了吗?”他说牲口背上都驮着银子。
  我说:“要不了那么多银子,我卖给你麦子,只要平常年景的价钱。”。
  他本以为我会拒绝,但我没有拒绝他。这个绝望的人差点就流出了泪水,带着哭腔说:“天哪,麦其家可是把你们的拉雪巴侄儿害苦了。”
  “人都是需要教训的。”
  依照胜者的逻辑采说,麦其家付出了更大的代价。
  可不是吗,要是他们不跟着我们种植鸦片,还需要费这么多事吗?想起这些,我的气真正上来了,说:“我们的麦子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价钱,是平常价钱的三倍,对你们也是下样。”
  “可是,你刚才还说只要……”
  但他看着我冷冰冰的眼色再不敢说下去了,而是换上了一张可怜巴巴的笑脸,说:“我不说了,麦其伯父一会儿再改主意我就吃不消了。”
  管家说:“知道是这样,就到客房里去吧!已经备下酒肉了。”
  第二天早上,拉雪巴土司带来的牲口背上都驮上了麦子,而我并没有真要他付三倍的价钱。分手时,他对我说:“你叫我的人有饭吃了,也叫他们不要再挨打了吧。”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便在他马屁股上抽了一鞭。马就驮着他跑开了。我在背后对他喊,麦子没有了再来买,麦其家在边境上修的不是堡垒,而是专门做生意的市场。是的,到现在,我可以说了,这里不是堡垒,而是市场。在小河两边有着大片的空地,正好做生意人摆摊和搭帐篷的地方。
  管家说:“女土司那边,也该有所表示了。”
  我叫他给女土司写信,说说这个意思。
  女土司没有立即回信。因为她的人有麦面吃,又对拉雪巴土司打了胜仗。回信终于来了,信中说,她还没有为女儿备好嫁妆,因为,她得像男人一样带兵打仗。她甚至在信中对我发问:请想做我未来女婿的人告诉我,茸贡土司是不是该找个男人来替她做点女人的事情,比如,替她女儿准备嫁妆?”
  吃着麦其家的麦子,仗着麦其家的机关枪掩护,打了点小胜仗,女土司像发情的母马把尾巴翘起来了。
  她是一个能干的女人,但这个女人不够聪明,她该知道,世界正在变化。当这世界上出现了新的东西时,过去的一些规则就要改变了。可是大多数人都看不到这一点。我真替这些人惋惜。女土司也在我为之叹息的人中间。其实,她说出来的话正是我希望她说的。塔娜在这里时,我爱她,被她迷得头昏脑胀。但一离开,时间一长,我这脑子里,连她的样子的轮廓都显不出来了。这就等于女土司最有力的武器失去了效力。所以,她说出这样的话来真叫我高兴。仅仅过了两天,我派出去的机枪手和投弹手全部回来了。女土司派人追他们回去。追兵都在母鸡一样咯咯叫的机枪声里躺倒在大路上了。但是,一个骄傲的人不容易意识到自己正在犯下什么样的错误,更不要说是一个骄傲的女人了。
  她不知道,拉雪巴土司也从我这里得到了麦子。
  拉雪巴土司长长的马队每到一个磨坊,就卸下一些麦子,还没有回到中心地带,麦子就没有了。于是,马队又走在回边界的路上。这一回,他记住了我说过要在北方边界建立市场,就干脆带着犬群下的人在河滩上搭起帐篷住下来,从领地上运来了各种东西,专门和我进行粮食交易。
  拉雪巴土司吃饱了麦面的队伍立即恢复了士气。面对复苏了士气的队伍,没有机关枪是很糟糕的。茸贡家的队伍已经不习惯在没有机枪掩护的条件下作战了。他们退得很快,一退就退过了开始进攻时的战线。
  拉雪巴土司不再回领地了,就在边界市场上住下了。他常常请我到河边帐篷里喝酒。在天气好的日子里,在北方开阔的边界上,坐在河边喝酒是叫人非常开心的事情。
  拉雪巴土司和我做起了真正的生意。
  他不仅用银子买我的东西。而且还运来好多药材与皮毛,还有好马。我的管家说,这些东西运到汉区都能赚大钱。管家组织起大批马队,把这些东西运到东边汉人的地方卖掉,又买回来更多的粮食。很快,在北方边界上,一个繁荣的边境市场建立起来了,越来越多的土司来到这里,在河对岸的平地上搭起了帐篷。他们带来了各种各样的好东西。而他们需要的只是粮食。麦其家的粮食再多也是有限的。但我们靠近汉地,这个位置,在汉人政权强大时,使我们吃了不少苦头,这也是麦其土司从来不能强大的首要原因。后来,他们革命,他们打仗了。麦其土司才时来运转,得到了罂粟种子。骚粟使麦其强大,又使别的土司陷入了窘迫的境地。我们把麦子换来的东西运到汉地,从那里换成粮食回来,再换成别的东西。一来一去,真可以得到十倍的报偿。管家仔细算过,就是缺粮的年头过去,在平常年景,不运粮食了,运别的东西,一来一往,也会有两三倍利润。
  在有土司以来的历史上,第一个把御敌的堡垒变成了市场的人是我。每当意识到这一点,我就会想起我们家没有舌头的书记官。要是他在这里,相信他会明了这样的开端有什么意义。而在这里,在我的身边,众人都说,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从来没有过的。其它,就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了。我想书记官会有一些深刻的说法。
   
32.南方的消息

  我感到不安。
  让我这样的人来替大家动脑子,这个世道是个什么世道?这是个不寻常的世道。可要是说不寻常就不寻常在要傻子替大家思想这一点上,我是不大相信的。可是,要问不在这点又在哪点上,我也答不上来。好些晚上,我睡在床上,一个人自问自答,连身边睡着的女人都忘记了。这个姑娘是新近背弃了拉雪巴土司那些寨子送来的。我的脑子一直在想不该我想的问题。所以,姑娘睡在我床上好几个晚上了,我连她是什么名字都没有问过。不是不问,是没有想到,确确实实没有想到。好在这个姑娘脾气很好,并不怨天尤人。她来到我身边,替那么多从死亡边缘活过来的人报答我。但我一直没有要她。我老要想,我们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上。
  第一次要她是早上。平常我醒来,总要迷失了自己。总要问:我在那里?我是谁?但这天早上没有。一醒来,我就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两个问题。而是把身边这个身上散发着小母马气味,睡得正香的姑娘摇醒,问她:“你是谁?”
  她的眼睛慢慢睁开,看那迷迷糊糊的眼神,我想,这一阵子,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吧。她慢慢清醒过来,脸上浮起了红晕。那红晕和结实乳房上的乳晕同样深浅。我笑着把这个告诉她。她的脸更红了,伸出于来,把我搂住,结结实实的身体都贴在我身上了。
  “你知道我是谁?”我问她。
  “他们说你是个好心的傻子;聪明的傻子,如果你真是一个傻子的话。”
  看看,人们已经形成了对我固定的看法了。我说:“不要说别人,你看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姑娘笑起来:“一个不要姑娘的傻子。:
  就这一句话把我的欲望唤醒了。这个姑娘是一头小小的母牛,挣扎,呻吟,扭动,用一对硕大的乳房把我的脸掩藏,散发出一身浓烈的奶香。但她就是不对我敞开那个又湿又黑的洞穴。那里面,是我现在想要进去的地方。她的整个身子都像一张牛皮一样对我打开了,却又紧紧夹着双腿,不要我进到她里面。所以,等她终于敞开洞口,我立即就在里面炸开了。
  她笑了,说:“就像好久没有要过姑娘一样。”
  我是有好些时候没有要过姑娘了。
  我突然想,正在南方作战的哥哥,绝对不会这么久不沾姑娘。要是有人告诉他,弟弟跟一个姑娘睡了两三天,才想起于那事情,他会大笑着说:“真是个傻瓜!”但他能笑的就仅此一点了。
  终于,从南方传来了哥哥兵败的消息。他天天打胜仗,其实是人家躲开了锐不可当的进攻锋头。他一直推进到汪波土司领地上纵深的地方,并没有多少实际的战果。在他兵锋所指的地方,不要说人,活着的牛羊也难见到,更不要说金银财宝了。麦其家的大少爷,将来的麦其土司,掌握着威力强大的先进武器,但却没人可杀。他见到的人,大多都已饿死了,活着的,也饿得奄奄一息,不愿再同命运挣扎了。他的士兵把这些人的耳朵割下来,冒充战果。麦其家的大少爷残暴名声开始流传。他实在是推进得太远了。在进攻的路上,他见不到敌人,敌人却总有机会对他下手,今天一个人,明天一枝枪。几个月下来,他已经用麦其家的武器替人家搞起了一支精悍的武装。结果,汪波土司用他送去的武器,招没留多少人守卫,我们家在南方边界上的堡垒攻占了。等他再打回来,里面的粮食已经运走一多半了。他想再领兵进攻,但父亲没有允许。
  麦其土司对他的继承人说:“你送去了枪、粮食,都是他们没有的,十分想要的东西。等你打听清楚了汪波土司还缺什么,你再动手不迟。”
  哥哥病了。
  父亲叫他养病。
  哥哥在边界的堡垒里住着,一边害病,一边等待汪波土司发动进攻。他准备好了要给进攻者以毁灭性的打击。
  而新继位的汪波土司却绕了很远的路,来到我开辟的市场上,做生意来了。
  看看吧,完全因为我,和平才降临到了这片广大的土地之上。在没有任何土司的影响曾经到达过的广大地区,人们都知道了我。傻子,这个词在短短的时间里,被我赋予了新的,广泛的意义。现在,因为我,这个词和命运啦,福气啦,天意啦,这些词变成了同样的意思。
  现在,只有拉雪巴土司和茸贡土司之间还有零星的战斗,但也马上就要结束了。我对女土司来了个釜底抽薪。我没想到自己会对她来上这么一手。我把她当成岳母,但她好像不愿意我做她的女婿。没有我的支持,女土司很快就被打得招架不住了。她给我来信了。在信中,她说需要未来女婿的支援。我听管家念了信,没说什么。还是管家替我回了信,说:“我们的少爷脑子有问题,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是你家的女婿。”
  回信又来了,言辞有点痛心疾首。说,茸贡家未来的女婿,也就等于是未来的茸贡土司。
  管家笑了,但我没有笑。这一段时间我没事可干,又开始想塔娜了。于是管家又回信说:“少爷说,都想不起塔娜的样子了。”
  这是非常时期,一个傻子就能决定许多聪明人的命运,女土司不好再坚持土司之间的礼仪,不等举行正式婚礼,就把女儿给我送来了。
  塔娜是早上到的,下人来通报时,我正跟脸会红出跟乳晕一个颜色的姑娘在床上。我不是说我们在于事。没有。这段时间,我们在晚上就干够了。早上总是醒得很晚。索郎泽郎站在床前大声咳嗽。我醒来,但只睁开了一只眼睛,我看见他的嘴巴在动,听不见他是说塔娜到了,便迷迷糊糊地说:“好吧,好吧。”
  要是塔娜真的在这种情形下闯进来,局面就不大好看了。好在管家早已起床,索郎泽郎正要传我的糊涂话时,塔娜已经叫他带到别的房间里去了。我把身边的姑娘摇醒。她翻一下身,叹了口气,又睡着了,差点把我急坏了。好在,她只睡了一小会儿,好像不是为了睡去,而是为了重新醒来。她只重新睡了。一小会儿,就醒来了。她咯咯地笑着,问:“我在哪里?”
  我告诉了她,并问她:“我是谁?”
  她也回答了。
  这时,索郎泽郎沉着脸走进来,对我说:“你的未婚妻都等急了。”
  “谁?!”
  “塔娜!”
  这下,我像只青蛙一样从床上跳起来,差点没有光着身子跑出房间。索郎泽郎想笑又不敢,床上的姑娘却笑了。她咕咕地笑着,自己还光着身子,就跪在床上给我穿上衣服。笑着笑着,就流泪了,泪珠大颗大颗落在两个乳房上。
  我告诉她,塔娜将是我的妻子,她是茸贡土司的女儿。她就不哭了。
  我又告诉她。泪水挂在她乳房上就像露水挂在苹果上一样。她就破涕为笑了。
  一见塔娜的面,她的美又像刚刚出膛的滚烫的子弹把我狠狠地打中了,从皮肤到血管,从眼睛到心房,都被这女人的美弄伤了。把我变回为一个真正的傻子很容易,只要给我一个真正的美丽女人就行。
  人一变傻,脸上的皮肤就绷紧了。看一个人是不是傻子,只要看看他的笑容就行了。傻子笑时,脸上的肌肉不听使唤,所以,傻子只能做出冻死在冰雪中的人脸上那种表情。那种人的笑,把牙齿全都露出来了,脸上却见不到一点漾动的光彩。
  还是塔娜先开口:“没想到我来得这么快吧?”
  我说是没有想到。一说话我脸上的肉就活泛了。脸一活泛,整个脑子立即就跟着活泛了。
  但我还是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过去,我跟女人不需要任何客套就直接上床睡觉。有什么山高水长的意思,也要等睡过几次,表示起来,才能挥洒自如。但对将成为我妻子的塔娜可不能这样,但不这,又该怎样,我就不知道了。好在我有一个跛子管家。他把我该想到的事都替我想到了。他对着我耳朵小声说:“叫他们进来。少爷。”
  我相信管家。于是,我很气派地挥挥手,果然,就有下人从外面进来了。他们在塔娜面前放下好多珠宝。现在,我也是个商人了,这么些珠宝并不在话下,所以,可以不停地挥手。下人们便鱼贯而进,把来自土司们领地和汉地的各种好东西放在塔娜面前。这个早上,我不停地挥手,我想,塔娜她故作镇定,到最后还是会感到吃惊的,但她咯咯地笑起来,说:“我到死也用不了这么多东西,我饿了。”
  下人们又在楼下的厨房和楼上的客房之间奔忙起来,管家是个好管家,塔娜一到,就准备下这么丰厚的礼品。厨娘领班也是天下最好的,塔娜一到,就备下了这么丰盛品。塔娜又是哈哈一笑:“我一口也吃不下了,这么多东西,看都看饱了。”
  我挥了挥手,下人们把食品都撤下去了。我突然想,要是再挥一挥手,他们会把塔娜面前的珠宝像食品一样搬走吗。想着,手上便来了一下。这一挥,我的人,从管家开始,都退了出去。只有护送塔娜来的两个红衣侍女还站在她身后。
  塔娜说:“你们也下去吧。”
  宽大的屋里只有我和她了。我不知该对她说点什么。她也不说话。屋里很明亮,一半因为外面的太阳,另一半却要归功于堆在塔娜面前的珠宝。她叹息了一声,说:“你坐下吧。”
  我就在她身边坐下了。
  她又叹息了一声,使我心都碎了。要是她一直叹气的话,会要了我的性命的。好在,她只叹息了两声,就歪着身子,倒在了我的怀里。然后,我们的嘴唇碰到了一起。这次,我也像一个长途跋涉而终于到达目的地的人一样叹息了一声。
  虽然她的嘴唇冰凉,但有了这一下,我可以说话了。
  我对躺在怀里的她说:“你冰一样的嘴唇会把我冻伤。”
  她说:“你要救救我的母亲,你们答应过她的。再把你的机枪手派回去吧。”
  我说:“不为这个,你不会到我身边来,是吗?”
  她想了想,点点头,眼角上泪光闪闪。
  塔娜这样子,使我的心隐隐作痛。我走到外面走廊上,眺望远处的青山。正是太阳初升的时候,青山在阳光的纱幕后若隐若显,就像突然涌上我心头的悲伤。同得到了东西时的悲伤相比,得不到东西时的悲伤根本算不上是悲伤。管家等在门外,见了我的样子,也深深叹气。他走过来,光看他眼里的神情我也知道他是要问我,她从不从我。我说:“你不要过来,我要好好看看早晨的山。”
  美丽无比的塔娜,她使我伤心了。
  我站在楼上看山。
  我手下的人都站在楼下,看我。
  太阳升起来,斜射的光线造成的幕布一消失,远山清晰地显现在眼前,就没有什么可看了。屋子里静悄悄的,就像没有一个美丽的姑娘坐在一大堆珠宝中间。我是自己走出来的,只好自己走回去。
  太阳从窗口照亮了那些珠宝,珠宝的光芒映射在塔娜身上,珠光宝气使她更美丽了。我不想破坏这种美景,只是说:“叫你的侍女把这些东西收起来吧。”
  侍女进来问我:“这里不是我们的地方,不知道该放在这里?”
  我叫人给了她两只大箱子。这时,我才用鞭子敲着靴筒对塔娜说:“走吧,我们去找拉雪巴土司,救你母亲,救茸贡女土司吧。”
  我一直在用鞭子抽打着靴筒,一直没有回身去看跟在我身后的塔娜。下了楼,在牲口面前,索郎泽郎说:“少爷把靴筒上的漆皮敲坏了。”
  管家抽了索郎泽郎一个嘴巴:“少爷心里不好受,坏一双靴子算什么,快拿双新的来。”
  管家的命令从一张张嘴里一下就传到了鞋匠那里。鞋匠捧着一双崭新的靴子从作坊里跑出来。他脸上的笑容是真诚的。自从这里开辟成市场后,他干了不少私活。他做的靴子样子不是最漂亮的,却十分结实。来来去去做生意的人们走着长路,穿他的靴子再好不过了。
  鞋匠穿着一双快掉底的靴子,啪啦啪啦地跑过来。
  他在马前跪了下来,脱掉我脚上的靴子,穿上新的。这边完了,又跑到另外一边。
  鞋匠干完活,我问他:“看看你的脚吧,鞋匠没有一双好的靴子?你想在来来往往的人面前丢我的脸吗?”
  这个家伙,把一双粗黑的手在皮围裙上擦来擦去,嘿嘿地笑着。昨天晚上来了一个人,急着等靴子穿,把他脚上的一双都换走了,而他就只好穿那人的破靴子了。
  我用马鞭敲敲鞋匠的头,把刚从脚上脱下伤了漆皮的靴子赐给了他。
  我们骑马涉过小河,一直走到拉雪巴土司帐篷前。
  不等我掀帐篷帘子,拉雪巴土司已经在我们面前了。他那么肥胖,又穿得十分臃肿,像是从帐篷里滚出来的。拉雪巴土司一看见塔娜,脸上就现出了惊悍的表情。
  这个肥胖家伙,我敢保证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姑娘,就是在梦里也没有见过。
  塔娜非常习惯自己出现时造成的特别效果,坐在马背上咯咯地笑了。天啊,你给了一个人美丽的外貌,却还要给她这么美妙的声音!
  拉雪巴土司在这笑声里有点手足无措,他涨红了脸对我说:“这样美丽的姑娘不是仙女就是妖精!”
  我说:“是茸贡将来的女土司!”
  拉雪巴土司脸上又一次现出惊愕的神情。
  我用鞭子柄在她柔软的腰上捅了一下:“塔娜,见过拉雪巴土司。”
  塔娜正在笑着,这时,一下就叫自己的笑声咬住了,打了一个嗝,很响亮像是一声应答:“呢!”
  拉雪巴土司对着我的耳朵说:“告诉我,她是仙女还是妖精?”
  大家在帐篷里层层叠叠的地毯上坐下来,我才对拉雪巴土司说:“她不是仙女也不是妖精,塔娜是我的未婚妻。”
  拉雪巴土司又笑了:“你有当土司的命咧,麦其家没有位子,茸贡家给你腾了出来。”
  我也笑了,说:“可是,塔娜说,你的人马快把她将来的领地全占领了。将来我到什么地方去,到拉雪巴去当土司吗?”
  拉雪巴土司懂了,茸贡家的土地、百姓是大大的一块肥肉,他已经把好大一块都咬在口中了,现在却不得不松开牙齿,吐出来。我笑着对他说:“你够胖了,不能再吃了,再吃,肚子就要炸开了。”
  他的眼圈红了,点了点头,说:“好吧,我下令退兵就是了。”
  看看现在的我吧,自从开辟并掌握了市场,说话多有分量。拉雪巴还说:“我做出了这么重大的承诺,我们还是喝一碗酒吧。”
  我说:“不了,就一碗茶。”
  喝茶时,拉雪巴土司对塔娜说:“知道最大的赢家是谁吗?不是你,也不是我,是他。”
  我想说什么,但一口热茶正在嘴里,等把茶吞下去,又什么也不想说了。
  从帐篷里出来,塔娜竟然问我:“那个胖子真正是拉雪巴土司吗?”
  我放声大笑,并在马屁股上狠狠抽了一鞭。马驮着我向一座小山岗冲去。我这匹马只要你一抽它,它就往高处冲。这很有意思。据我所知,还没有马匹一定要这样。它一直冲到旷野中央最高的小山岗上才停下。现在,河流、旷野、我在旷野上开辟出来的边境市场,都尽收在眼底了。塔娜的坐骑也是一匹好马,跟在我后面冲上了山岗。和风送来了她的笑声,咯咯,咯哈哈,早春时节,将要产蛋的斑坞在草丛里就是这样啼叫的。
  她的笑声是快乐的笑声。
  这证明,我能给心爱的女人带来快乐。
  她骑在马上笑着向我冲过来了。鞭梢上的红缨在空中旋舞。我冲着她大叫:“你是真正的茸贡女土司吗?”
  塔娜大笑,叫道:“我不是!”
  她大叫着,向我冲过来,我从马背上一跃而起,向着另一匹马背上的她扑了过去。她发出一声能钻进人骨髓的尖叫。马从我们两个的下面冲出去了。塔娜的手抱住了我。有一阵子,我们两个在空中飞起来了。然后,才开始下落。下落的速度并不太快,至少我还来得及在空中转一个身,让自己先摔在地。然后,才是我的美丽的塔娜。下落的时候,我还看得见她眼睛和牙齿在闪光。
  老天爷,夏天的草地是多么柔软呀!
  刚一落地,我们的嘴唇就贴在了一起。这回,我们都想接吻了。我闭上眼睛,感到两张嘴唇间,呵护着一团灼热而明亮的火焰。这团火把我们两个都烧得滚烫,呻吟起来。
  有一阵子,我们两个分开了,躺在草地上,望着天空中的白云。
  塔娜喃喃地说:“我本来不爱你,但冲上山岗时,看着你的背影,又一下就爱上了。”
  她又来吻我了。
  我躺在清风吹拂的小山岗上,望着云团汹涌的天空,好像是落在大海的旋涡里了。
  我告诉塔娜自己有多么爱她。
  她用鹿茸花绸布一样的黄色花瓣盖住了我的眼睛,说:“没有人看见我而不爱上我。”
  “我只不过是个傻子。”
  “天下有你这样的傻子吗?我害怕,你是个怪人,我害怕。”
   
33.世仇

  饥荒还没有结束。
  虽然土司们大多认为自己的领地就在世界中央,认为世界中央的领地是受上天特别眷顾的地方,但还是和没有土司的地方一样多灾多难:水火刀兵,瘟疫饥荒。一样都躲不过去,一样也不能幸免。闹到现在,连没有天灾的年头也有饥荒了。看来,土司们的领地是叫个什么力量给推到世界边上了。
  百姓们认为,一到秋天,饥荒就会过去。
  但那是依照过去的经验。过去,一到秋天,地里就会有果腹的东西下来:玉米、麦子、洋芋、蚕豆和豌豆。没有饿死在春天和夏天的人,就不用操心自己的小命了。但现在的问题是,大多数土司的大多数土地上,没有庄稼可以收获,而是一望无际茂盛的罂粟迎风起舞。有些土司,比如拉雪巴吧,猛然醒来,把正在出苗的罂粟毁了,虽然季节已过,只补种了些平时作饲料的蔓著和各种豆子,却有了一份实实在在的,使其治下百姓心安的收获。
  我问拉雪巴土司,传说当初铲除烟苗时,他流了泪水是不是真的。
  他没有正面回答我,而是说,当初他铲烟苗时,别的土司都笑话他,现在,国民政府正在抗日,也正在禁烟,该他们对着越发滥残的鸦片哭鼻子了。
  麦其家又迎来一个丰收年,玉米、麦子在晒场上堆积如山。
  麦其家的百姓有福了。麦其家的百姓不知道这么好的运气是从哪里来的。看看天空,还是以前那样蓝着。看看流水,还是以前那样,顾着越来越开阔的山谷,翻卷着浪花,直奔东南方向。
  我有点想家了。我在这里没什么事做。有什么事情,管家便一手做了。管家做不过来,桑吉卓玛便成了他的好帮手。管家对我说:“桑吉卓玛是个能干的女人。”
  我说:“你是个能干的人,当然,你是男人。”
  不多久,他又来对我说:“桑吉卓玛是个好人。”
  我说:“你也是好人。”
  他是暗示想跟桑吉卓玛睡觉。他当然想跟厨娘卓玛睡觉,卓玛离开银匠丈夫太久了,也想跟他睡觉。我注意观察了一下,卓玛不像刚来时那么想她的银匠了。管家对我说:“我有些老了,腿脚不方便了。”好像他本不是跛子,在此之前,他的腿脚是方便的一样。
  我明白他的意思,便说:“找一个帮手吧。”
  “我找了一个。”他说。
  “告诉她好好于。”我说。
  管家把桑吉卓玛提升成他的助手。跛子在当了二十多年管家后,真正摆开了管家的派头。他用银链子把个大大的珐琅鼻烟壶挂在脖子上。在脑子里没主高出来之前,他要来一小撮鼻烟,对下人们发出指令后,他也要来一小撮鼻烟。吸了鼻烟的他,订着响亮的喷嚏,脸上红光闪闪,特别像一个管家。我把这话说给他听了。在我说话时,他把烟壶细细的瓶颈在指甲盖上轻轻地叩击,等我说完,他也不回话,只把堆着鼻烟的指甲凑近鼻孔,深吸了一下,这样,他就非得憋住气不可了,好打出响亮的喷嚏。这样,他就可以不回答我的问题了。
  在北方边界上,所有的麦子,都得到了十倍的报酬。更重要的是,我使麦其家的领地扩大了。而比这更重要的是,我得到了一个绝色美女做妻子,只等丈母娘一命归西,我就是茸贡土司了。当然,这样做也是有危险的。曾经想做茸贡土司的男人都死了。
  但我不怕。
  我把这想法对塔娜说了。
  塔娜说:“你真的不怕?”
  我说:“我只怕得不到你。”
  她说:“可你已经得到我了。”
  是的,要是说把一个姑娘压在下面,把手放在她乳房上,把自己的东西刺进她的肚子里,并使她流血,就算得到了的话,那我得到她了。但这不是一个女人的全部,更不是一个女人的永远。塔娜使我明白什么是全部,什么是永远。于是,我对她说:“你使我伤心了。你使我心痛了。”
  塔娜笑了:“要是不能叫男人这样,我就不会活在这世上。”
  一个恶毒的念头突然涌上了心头,要是她真不在这世上了,我一定会感到心安。我说:“你死了,也会活在我心里。”
  塔娜倒在了我的身上:“傻子啊,活在你心里有什么意思。”
  后来,她又哭了,说:“活在你眼里还不够,还要我活在你心里。”
  我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我爱她,但又常常拿她没有办法。每到这时候,我总是说,我们出去走走吧。大多数时候,她都愿意自己呆着。这样,我就可以脱身走开了。看看管家和他的女助手在于什么,看看拉雪巴土司在干什么。看看又有什么人到这里做生意来了。看看市场上的街道上又多了家什么商号。麦其土司关闭了南方边界上的堡垒。把全部粮食都送到我这里。粮食从这里走向四面八方。四面八方的好东西都聚集到我的手里。
  这天,她却说:“好吧,我们出去走走吧。”
  于是,我们两个下了楼。漂亮的女人就是这样,刚才还在掉泪,现在,却又一脸笑容了。
  在楼下,两个小厮已经备好了马。
  我们上了马,索郎泽郎和小尔依紧跟在后面。塔娜说:“看看你的两个影子,看看他们就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我说:“他们是天下最忠诚的。”
  塔娜说:“但他们一点也不体面。”
  看看吧,这些自以为聪明,自以为漂亮,自以为有头有脸的人要体面而不要忠诚。这天,虽然没有举行婚礼,但已经是我妻子的塔娜还说:“你的管家是个跛子,找一个厨娘做情人。”她痛心疾首地问我,“你身边怎么连个体面的人都没有?”
  我说:“有你就够了。”
  我们两个已经习惯于这样说话了。要是说话,我们就用这种方式。对说话的内容,并不十分认真,当然,也不是一点都不认真。和她在床上时,我知道该怎么办。但一下床,穿上衣服,就不知该怎么和她相处了。她是聪明人。主动权在她手上。但我看她也不知道怎么对我才好。像别的女人那样尊重丈夫吧,他是个傻子。把他完全当成个傻子吧,他又是丈夫,又是个跟别的傻子不一样的傻子。虽然我是个傻子,也知道一个男人不能对女人低三下四。再说,只要想想她是怎么到我手里,没办任何仪式就跟我睡在了一个床上,就不想对她低三下四了。正因为这样,每当我们离开床;穿上衣服,说起话来就带着刺头,你刺我一下,我也刺你一下。
  让一个女人经常使自己心痛不是个长久之计。
  我们来到小河边。河水很清,倒影十分清晰。这是多么漂亮的一红一白的两匹马啊。而马背上的两个人也多么年轻,漂亮!
  这天,以水为镜,我第一次认真看了自己的模样,要是脑子没有问题,麦其土司的二少爷真是个漂亮的小伙子。我有一头漆黑的,微微鬃曲的头发,宽阔的额头很厚实,高直的鼻子很坚定,要是眼睛再明亮一些,不是梦游一般的神情,就更好了。就是这样,我对自己也很满意了。
  我突然对塔娜说:“你不爱我,就走开好了。去找你爱的男人,我不会要你母亲还我粮食。”
  这句话把塔娜吓坏了。
  她咬着嘴唇,呆呆地看着水中我的影子,没有说话。我只对我的坐骑说“驾”,马就从岸上下到水里,把那对男女的影子踩碎了。塔娜,还没人对你说过这样的话吧?我过了河。她没有下人帮忙,自己从牲口背上滑下来,呆呆地坐在河岸上。
  我过了河,却想不起有什么可去的地方。任随马驮着在市场上四处走动。塔娜把我脑子搞乱了。市场上的帐篷越来越少,代之而起的是许多平顶土坯房子。里面堆满了从土司领地各个角落汇聚来的东西。他们甚至把好多一钱不值的东西都弄到这里来了。这些土坯房子夹出了一条狭长的街道。地上的草皮早叫人马践踏光了,雨天一地泥泞。今天是晴天,尘土和着来自.四面八方人群的喧闹声四处飞扬。这样的场景,完全是因为我才出现的。所以,我一出现在街头,人们都停止了交易,连正在进行的讨价还价也停在舌尖上,停在宽大的袍袖里不断变化的手指上了。他们看着土司领地上第一个固定市场的缔造者骑马走过,谁也想不明白,一个傻子怎么可能同时是新生事物的缔造者。我在尘土、人声、商品和土坯房子中间穿行,但我的心是空的。大多数时候,我心里都满满当当。现在却有个地方空着。
  我的马已经来来回回在街上走了十来趟。拉雪巴土司坐在一个土坯房子前,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终于走到我面前,把马拉住了。
  他看了看我身后,问:“少爷是不是换了贴身小厮?”
  我说:“也许他想做我贴身的小厮吧。”
  今天,我一到市场上,一个人便影子一样跟在我身后,跟着我来来回回,在小街上走了七八趟了。这人只让我感到他的存在,却不叫我看清脸。这是一个公式,这是复仇者出现时的一个公式。他用这种方式告诉我,麦其家的仇人来了。我今天把两个小厮和塔娜留在了河那边,好像是专门等他来了。过去,想到父亲的仇人,麦其家另外一个什么人的仇人会来找我复仇时,我觉得有点可怕。
  现在,仇人真正来了,我却一点也不害怕。我问拉雪巴土司生意如何,他说可以。我突然转身,想看见那人的脸,但还是只看到一顶帽子,帽据很宽的帽子。看见他腰间一左一右,悬着两把剑。左边的长一些,是一把双刃剑,右边的宽一些,是一把单刃剑。
  拉雪巴土司一笑,眼睛就陷到肉稻子里去了,他问:“少爷也有仇人?”
  我说:“要是你不恨我,我想我还没有仇人。”
  “那就是说,你是替父亲顶债了。”
  “是替哥哥也说不定。”
  拉雪巴土司扬了扬他肥胖的下巴,两个精悍的手下就站在了他身边,他问我:“去把那家伙抓来?”
  我想了想,说:“不。”
  这时,我的脖子上有一股凉幽幽的感觉,十分舒服。原来,刀贴着肉是这样的感觉。我提了提马缰,走出了市场,一直走到河边才停下。我从水中看着身后。复仇者慢慢靠近了。这个人个子不高,我想,他从地上够不到我的脖子。他快靠近了。
  我突然说:“我坐得太高了,你够不到,要我下来吗?”
  我一出声,他向后一滚,仰面倒在了地上。一手舞一把短刀,用刀光把自己的身体罩住了,他的帽子摔掉了,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立即就知道他是谁了。
  “起来吧,我认识你父亲。”我说。
  他父亲就是当年替麦其家杀了查查头人,自己又被麦其家干掉了的多吉次仁。
  他打个空翻,站起来,但不说话。
  我说:“多吉次仁不是有两个儿子吗?”
  他走到我的马前,两只手里都提着明晃晃的刀子。这时,隔河传来了女人的尖叫声。塔娜还呆在那个地方。我看了看惊叫的塔娜。这时,仇人已经走到跟前了。这人个头不高,但踮了踮脚尖,还是把长长的双刃剑顶在了我的喉咙上。剑身上凉幽幽的感觉很叫人舒服。我想好好看看这个杀手的脸。他要杀我了,就该让我好好看看他的脸。不然的话,他就算不上是个好杀手了。但他用剑尖顶着我的喉咙,让我眼望天空。他可能以为我从没看过天空是什么样子。我望着天空,等着他说话。我想,他该说话了。但他就是不说话。要是他连话都不说一句两句,也不能算是个好杀手。这时,剑尖顶着的那个地方,开始发烫了,剑尖变成了一蓬幽幽的火苗。我想,我要死了。但他又不肯挥挥手,把我一剑挑下马来。
  我听见自己笑了:“让我下来,这样不舒服。”
  仇人终于开口了:“呸!上等人,死也要讲个舒服。”
  我终于听到他的声音了,我问:“这么低沉,真像是杀手的声音。”
  他说:“是我的声音。”
  这回,他声音没那么低沉了。这可能是他平常的声音。是仇恨使他声音低沉,而且发紧。看来,在我身上,他的仇恨不大够用,所以,只说了一句话,他的声音就开始松弛。
  “你叫什么?”
  “多吉罗布,我的父亲是多吉次仁,麦其土司把他像只狗一样打死在罂粟地里,我的母亲把自己烧死了。”
  “我要看看你像不像多吉次仁。”
  他让我下马。我的脚刚一落地,他又把刀搁在了我的脖子上。这回,我看清楚他的脸了。这人不很像他父亲,也不很像杀手。这下好了,一刀下去,什么人都不用担心我,也不用恨我了。
  哥哥用不着提防我。塔娜也用不着委屈自己落在傻子手里了。
  杀手却把刀放下了,说:“我为什么要杀你,要杀就杀你父亲和你哥哥。那时,你还跟我一样没有长大。再说,杀一个傻子,我的名声就不好了。”
  我说:“那你来干什么?”
  “告诉你的父亲和哥哥,他们的仇人来了。”
  “你自己去吧,我不会告诉他们。”
  我还在答话,转眼间,他却不见了。
  这时,我才开始发呆。望望天空,天空里的云啊,风啊,鸟啊都还在。望望地上,泥巴啊,泥里的草啊,草上的花啊,花丛里我的脚啊,都还在,好多夏天的小昆虫爬来爬去,显得十分忙碌。
  我看看水,看见水花飞溅,看见水花里的塔娜。我想,塔娜过河来了。这时,她已经从水花里出来了,到了我跟前。她说:“傻子,血啊,血!”
  我没有看见血。我只看见,她从河里上来后,水花落定,河里又平静了。塔娜从河里上来,抓起我的一只手,举到我眼前,说:“傻子啊,看啊,血!”
  手上是有一点血,但塔娜太夸张了,那么一点。
  我问她:“是谁的血?”
  “你的!”她对着我大叫。
  我又问她:“是谁的手?”
  “你的手!”这回,她是脸贴着脸对我大叫。
  是的,是我的手。是人家差点杀了我,血又怎么会沾到我手上呢?我垂下手,又有细细的一股血,虫子一样从我宽大袍子的袖口里钻出来。我脱掉袖子,顺着赤裸的手臂,找到了血的源头,血是从脖子上流下来的。麦其家的仇人多吉罗布收刀时把我划伤了。我在河里,把脖子,手都洗干净,血不再流了。
  叫我不太满意的是,血流进水里,没有一小股河水改变颜色。
  塔娜手忙脚乱,不知该怎么办了。
  她把我的脑袋抱住,往她的胸口上铅。我没有被她高挺的乳峰把鼻子堵住,而在两峰之间找到了呼吸的地方。塔娜把我抱在怀里好久才松开。她问我:“那个人为什么想杀你?”
  我说:“你哭了,你是爱我的。”
  “我不知道爱不爱你。”她说,“但我知道是母亲没有种麦子,而使一个傻子成了我的丈夫。”她喘了一口气,像对一个小孩子一样捧住了我的脸,“那个人也是为了麦子吗?”
  我摇摇头。
  她像哄小孩子一样说:“你告诉我吧。”
  我说:“不。”
  “告诉我。”
  “告诉我!”她又提高声音来吓我了。
  她真把我当成一个傻子了。她为了麦子嫁给我,但不爱我。
  这没有关系。因为她那么漂亮,因为我爱她。但我绝对不要她对我这样。一个仇人都不能把我怎么样,她还能把我怎么样。
  于是,我重重地给了她一个耳光。这个美女尖叫一声,她用十分吃惊的眼神看着我,接下来,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好在我的人远远地看见了有人想杀我。他们赶到我身边时,没有看见仇人,却看见我在打老婆。跛子管家把我拉住了。
  这么多人里只有他马上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问我:“来了吗?”
  我点了点头。
  一大群人就向刚刚建起的那条小街蜂拥而去。我的手下人大呼小叫在街上走了好几个来回。他们并不认识那个杀手,当然不能从这街道上找到他。我看见一个人,跟刚刚要杀我的人长得十分相像,只不过身子更瘦长一些罢了。这个人在这里已经有些时候了。他在街上开了一个酒馆。门前,一只俄式大茶炊整天冒着滚滚热气。里面,大锅里煮着大块的肉,靠墙摆着大坛的酒。这是麦其土司领地上出现的第一家酒馆,所以,有必要写在这里。我听人说过,历史就是由好多的第一个第一次组成的。在此之前,我们的人出门都自带吃食,要是出门远一些,还要带上一口锅,早上烧茶,晚上煮面片场。所以,刚刚出现的酒馆还只是烧一点茶,煮一点肉,买一点酒,没有更多的生意。我的人在街上来来去去,我却在酒馆里坐下。店主人倒一碗酒,摆在我面前。我觉得他十分面熟,便把这想法说了。他不置可否地笑笑。我把面前这碗酒喝了下去。
  “酒很好,”我说,“可是我没有带银子。”
  店主人一言不发,抱着一个坛子,又把酒给我满上了。
  我给呛得差点喘不过气来了。一喘过气来,我又说:“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他说:“你没有见过。”
  “我不是说见过你,我是说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你这张脸。”
  “我懂你的意思。”他说。他就端着坛子站在旁边,我喝下一碗,他又给我斟满。几碗酒下去,我有些醉了。我对店主说:“他们连杀手的脸都没有看到,却想抓到他。”
  说完,我自己便大笑起来。
  店主什么都没有说,又给我倒了一碗酒。很快,我就喝醉了,连管家什么时候进来都不知道。我问他,他带着人在外面跑来跑去干什么。他说抓杀手。我禁不住又大笑起来。管家可不管这个,他丢了些银子付我的酒帐,又出去找杀手了。他都走到门口了,还回过头来对我说:“我就是把这条街像翻肠子做灌肠一样翻个转,也要把他找出来。”
  管家拐着腿走路,没有威风,但一到马背上,就有威风了。
  我对店主人说:“他们找不到他。”
  他点点头:“是找不到,他已经离开这里了。”
  “你说他要上哪里去?”
  “去找麦其土司。”
  我再看看他的脸,虽然醉眼暖吮,但还是把该看出来的都看出来了。我对店主说:“你的脸就是杀我的人那张脸。”
  店主笑了。他笑得有点忧伤,有点不好意思:“他是我的弟弟。他说要杀你,但他到底没杀你。我对他说了,仇人是麦其土司。”
  我问他有没有在酒里放毒药。他说没有。他说除非你的父亲和哥哥已经不在了我才能杀你。我问他,要是他弟弟有去无回,他杀不杀我。店主又给我倒了一碗酒说:“那时也不杀你,我会想法去杀他们。要是他们都死了,又不是我杀的,我才来杀你。”
  这天,我对我们家的仇人保证,只要他照规矩复仇,我就像,不认识他一样。
  这天晚上,被揍了的塔娜却对我前所未有的热烈。她说:“想想吧,有复仇的人想杀你,有杀手想杀你,你有一个仇人。”
  我说:“是的,我有一个仇人,我遇到了一个杀手。”
  我想我的表现也很不错。不然,她不会前所未有地在我身子下嗷嗷大叫。她大叫:“抓紧我呀,抓痛我呀!我要没有了,我要不在了。”
  后来,她不在了,我也不在了。我们都化成轻盈的云彩飞到天上去了。
  早上,她先我醒来。她一只手支在枕上,一双眼睛在研究我。而我只能问她,也必须问她:我是谁,我在哪里。她一一回答了。然后咯咯地笑了起来,说:“你睡着之后,没有一点傻相,一醒过来,倒有点傻样了。”
  对这个问题,我无话可说,因为我看不见睡着后的自己。
  家里的信使到了,说哥哥已经回去了,叫我也回去。管家表示,他愿留在这里替我打点一切。我把武装的家丁给他留下。桑吉卓玛也想回去,我问他:“想银匠了?”
  她的回答是:“他是我丈夫。”
  “回去看看你就回来吧,管家需要帮手。”
  卓玛没有说话,我看她是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再回来。她不知道是该做银匠的妻子,还是管家的助手。我不想对此多费唇舌。我觉得这是管家的事情,既然卓玛现在跟他睡觉,那当然就是他的事情,与我无关。
  离家这么久了,要给每个人准备一份礼品。父亲,母亲,哥哥自不必说,就是那个央宗我也给她备下了一对宝石耳环,当然,还有另一个叫做塔娜的侍女。准备礼品时,管家带着我走进一个又一个仓房,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富有了。准备礼品,把银元、银锭装箱用了我两三天时间。最后那天,我想四处走走,便信步走到街上。这几天,我都快把麦其土司的仇人忘记了。走进他的酒馆,我把一个大洋扔在桌子上,说:“酒。”店主抱来了酒坛。
  我喝了两碗酒,他一声不吭。直到我要离开了,他才说:“我弟弟还没有消息。”
  我站了一阵,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最后,我安慰他说:“可能,他不知道该对现在的麦其土司还是未来的麦其土司下手。”
  店主喃喃地说:“可能真是这样吧。”
  “难是难一点,但也没有办法,你们逃跑的时候,已经立过誓了。他非杀不可,至少要杀掉一个。”
  店主说:“可是母亲为什么要用儿子来立誓呢?”
  这是一个很简单,仔细想想却很不简单的问题。我可回答不上来。但我很高兴自己能在仇人面前表现得如此坦然。我对他说:“明天,我就要动身回去了。”
  “你会看见他吗?”
  “你的弟弟?”
  “是他。”
  “最好不要叫我看见。”
   
34.回家

  回家时,我们的速度很快。不是我要快,而是下人们要快。
  我不是个苛刻的主子,没有要他们把速度降下来。
  本来,在外面成功了事业的人在回去的路上,应该走得慢一点,因为知道有人在等着,盼着。
  第四天头上,我们便登上最后一个山口,远远地望见麦其土司官寨了。
  从山口向下望,先是一些柏树,这儿那儿,站在山谷里,使河滩显得空旷而宽广,然后,才是大片麦地被风吹拂,官寨就像一个巨大的岛子,静静地耸立在麦浪中间。马队冲下山谷,驮着银子和珍宝的马脖子上铜铃声格外响亮,一下使空旷的山谷显得满满当当。官寨还是静静的在远处,带着一种沉溺与梦幻的气质。我们经过一些寨子,百姓们都在寨首的带领下,尾随在我们身后,发出了巨大的欢呼声。
  跟在我后面的人越来越多,欢呼声越来越大,把官寨里午寐的人们惊醒了。
  麦其土司知道儿子要回来,看到这么多人马顺着宽阔的山谷冲下来,还是紧张起来了。我们看到家丁们拼命向着碉楼奔跑。
  塔娜笑了:“他们害怕了。”
  我也笑了。
  离开这里时,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傻子,现在,我却能使他们害怕了。我们已经到了很近的,使他们足以看出是自家人的距离,土司还是没有放松警惕。看来,他们确实是在担心我,担心我对官寨发动进攻。塔娜问:“你的父亲怎么能这样?”
  我说:“不是我的父亲,而是我的哥哥。”
  是的,从这种仓促与慌乱里,我闻到了哥哥的气味。南方的出人意料的惨败,足以便他成为惊弓之鸟。塔娜用十分甜蜜的口气对我说:“就是你父亲也会提防你的,他们已经把你看成我们茸贡家的人了。”
  我们走得更近了,官寨厚重的石墙后面还是保持着暧昧的沉默。
  还是桑吉卓玛打破了这个难堪的局面。她解开牲口背上一个大口袋,用大把大把来自汉地的糖果,向天上抛撒。她对于扮演一个施舍者的角色,一个麦其家二少爷恩宠的散布者已经非常在行了。我的两个小厮也对着空中抛散糖果。
  过去,这种糖果很少,土司家的人也不能经常吃到。从我在北方边界做生意以来,糖果才不再是稀奇的东西了。
  糖果像冰雹一样从天上不断落进人群,百姓们手里挥动着花花绿绿的糖纸,口里含着蜂蜜一样的甘甜,分享了我在北方边界巨大成功的味道,在麦其官寨前的广场上围着我和美丽的塔娜大声欢呼。官寨门口铁链拴着的狗大声地叫着。塔挪说:“麦其家是这样欢迎他们的媳妇吗?”
  我大声说:“这是聪明人欢迎傻子!”
  她又喊了句什么,但人们的欢呼声把她的声音和疯狂的狗叫都压下去了。从如雷声滚动的欢呼声里,我听到官寨沉重的大门哗呀呀呻吟着洞开了。人们的欢呼声立即停止。大门开处,土司和太太走出来。后面是一大群女人,里面有央宗和另外那个塔娜。没有我的哥哥。他还在碉楼里面,和家丁们呆在一起。
  看来,他们的日子过得并不顺心,父亲的脸色像霜打过的萝卜。母亲的嘴唇十分干燥。只有央宗仍然带着梦游人的神情,还是那么漂亮。那个侍女塔娜,她大意了,站在一群侍女中间,呆呆地望着我美丽的妻子,一口又一口咬自己的指甲。
  土司太太打破了僵局。她走上前来,用嘴唇碰碰我的额头,我觉得是两片干树叶落在了头上。她叹息了一声,离开我,走到塔娜的面前,把她抱住了,说:“我知道你是我的女儿,让我好好看看你。他们男人干他们的事情吧,我要好好看看我漂亮的媳妇”土司笑了,对着人群大喊:“你们看到了,我的儿子回来了!他得到了最多的财富!他带回来了最美丽的女人!”
  一群高呼万岁。
  我觉得不是双脚,而是人们高呼万岁的声浪把我们推进官寨里去的。在院子里,我开口问父亲:“哥哥呢?”
  “在碉堡里,他说可能是敌人打来了。”
  “难怪,他在南面被人打了。”
  “不要说他被打怕了。”
  “是父亲你说被打怕了。”
  父亲说:“儿子,我看你的病已经好了。”
  这时,哥哥的身影出现了,他从楼上向下望着我们。我对他招招手,表示看见了他,他不能再躲,只好从楼上下来了。兄弟两个在楼梯上见了面。
  他仔细地看着我。
  在他面前,是那个众人皆知的傻子,却做出了聪明人也做不出来的事情的好一个傻子。说老实话,哥哥并不是功利心很重,一定要当土司那种人。我是说,要是他弟弟不是傻子,他说不定会把土司位置让出来。南方边界上的事件教训了他,他并不想动那么多脑子。可他弟弟是个傻子。这样,事情就只能是现在这个样子了。他作为一个失败者,还是居高临下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他的眼光越过我,落在了塔娜身上。他说:“瞧瞧,你连女人漂不漂亮都不知道,却得到了这么漂亮的女人。我有过那么多女人,却没有一个如此漂亮。”
  我说:“她的几个侍女都很漂亮。”
  我和哥哥就这样相见了。跟我设想过的情形不大一样。但总算是相见了。
  我站在楼上招一招手,桑吉卓玛指挥着下人们把一箱箱银子从马背上拾下来。我叫他们把箱子都打开了,人群立即发出了浩大的惊叹声。麦其官寨里有很多银子,但大多数人——头人、寨首、百姓、家奴可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多的银子在同一时间汇聚在一起。
  当我们向餐室走去时,背后响起了开启地下仓库大门沉重的隆隆声。进到了餐室,塔娜对着我的耳朵说:“怎么跟茸贡家是一模一样?”
  母亲听到了这句话,她说:“土司们都是一模一样的。”
  塔娜说:“可边界上什么都不一样。”
  土司太太说:“因为你的丈夫不是土司。”
  塔娜对土司太大说:“他会成为一个土司。”
  母亲说:“你这么想我很高兴,想起他到你们家,而不在自己家里,我就伤心。”
  塔娜和母亲的对话到此为止。
  我再一次发出号令,两个小肠和塔娜那两个美艳的侍女进来,在每人面前摆上了一份厚礼,珍宝在每个人面前闪闪发光。
  他们好像不相信这些东西是我从荒芜的边界上弄来的。我说:“以后,财富会源源不断。”
  我只说了上半句,下半句话没说。下半句是这样的:要是你们不把我当成是傻子的话。
  这时,侍女们到位了,脚步沙沙地摩擦着地板,到我们身后跪下了。那个马夫的女儿塔娜也在我和土司出身的塔娜身后跪下来。我感觉到她在发抖。我不明白,以前,我为什么会跟她在一起睡觉。是的,那时候,我不知道姑娘怎样才算漂亮,他们就随随便便把这个女人塞到了我床上。
  塔娜用眼角看看这个侍女,对我说:“看看吧,我并没有把你看成一个不可救药的傻子,是你家里人把你看成一个十足的傻子.只要看看他们给了你下个什么样的女人就清楚了。”然后,她把一串珍珠项链交到侍女塔娜手里,用每个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我听说你跟我一个名字,以后,你不能再跟我一个名字了。”
  侍女塔挪发出蚊子一样的声音说:“是。”
  我还听到她说:“请主子赐下人一个名字。”
  塔娜笑了,说:“我丈夫身边都是懂事的人,他是个有福气的人。”
  已经没有了名字的侍女还在用蚊子一样的声音说:“请主子赐我一个名字。”
  塔娜把她一张灿烂的笑脸转向了麦其土司:“父亲,”她第一次对我父亲说话,并确认了彼此间的关系,“父亲,请赐我们的奴仆一个名字。”
  父亲说:“尔麦格米。”
  这个不大像名字的名字就成了马夫女儿的新名字。意思就是没有名字。大家都笑了。
  尔麦格米也笑了。
  这时,哥哥跟我妻子说了第一句话,哥哥冷冷一笑,说:“漂亮的女人一出现,别人连名字都没有了,真有意思。”
  塔娜也笑了,说:“漂亮是看得见的,就像世界上有了聪明人,被别人看成傻子的人就看不到前途一样。”
  哥哥笑不起来了:“世道本来就是如此。”
  塔娜说:“这个,大家都知道,就像世上只有胜利的土司而不会有失败的土司一样。”
  “是茸贡土司失败了,不是麦其土司。”
  塔娜说:“是的,哥哥真是聪明人。所有土司都希望你是他们的对手。”
  这个回合,哥哥又失败了。
  大家散去时,哥哥拉住我的手臂:“你要毁在这女人手里。”
  父亲说:“住口吧,人只能毁在自己手里。”
  哥哥走开了。我们父子两个单独相对时,父亲找不到合适的话说了。我问:“你叫我回来做什么?”
  父亲说:“你母亲想你了。”
  我说:“麦其家的仇人出现了,两兄弟要杀你和哥哥,他们不肯杀我,他们只请我喝酒,但不肯杀我。”
  父亲说:“我想他们也不知道拿你怎么办好。我真想问问他们,是不是因为别人说你是个傻子,就不知道拿你怎么办了。”
  “父亲也不知拿我怎么办吗?”
  “你到底是聪明人还是傻子?”
  “我不知道。”
  这就是我回家时的情景。他们就是这样对待使麦其家更加强大的功臣的。
  母亲在房里跟塔娜说女人们没有意思的话,没完没了。
  我一个人趴在栏杆上,望着黄昏的天空上渐渐升起了月亮,在我刚刚回到家里的这个晚上。
  月亮完全升起来了,在薄薄的云彩里穿行。
  官寨里什么地方,有女人在拨弄口弦。口弦声凄楚迷茫,无所依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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